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灵魂摆渡·黄泉 作者:小吉祥天 内容简介 灵魂摆渡系列重启,黄泉之主曰孟婆,少女孟婆名叫三七。直到她遇到一个凡人长生,饱尝爱恨纠缠,才知这人心险恶。冥界之门大开,生者闯入抢夺能改写生死命运的宝物,恐怖法相现世。这几百年一遭的情劫却指向一个更大的阴谋。同名电影爱奇艺正在热播。 卷首语 大家好,我是小吉祥天,网剧《灵魂摆渡》一至三的编剧及监制,作为长期的影视工作者,剧本手到擒来,这次跨行写文,毕竟隔行隔山,有点愁苦。 朋友圈里有很多写文的友人,一直很羡慕,只要笔力到,文字密不透风,疏可走马,全无限制,直抒胸襟;剧本却不一样,要考量资金,场景,拍摄能力,诸多限制。 灵摆一到三季,主线人物多,关系盘根错节,有些前情内容,剧中草草带过了,常有热心观众来问,怎么好好一段故事,一段台词就说完了呢?其实不拿嘴说,碍于各种客观原因,我也没有办法拍,这个对大家就一直很抱歉。 特别感谢纵横提供平台,有一些坑,剧里确实就填不得,这里就填得,可能,或许,有时间一一的填,剧本之初删去的场景,砍掉的内容,大概得以重生,想想也很幸福。 黄泉的故事发生在灵摆的时间体系中,比较靠前的时间,诸位还记得,第三季中,赵吏与女鬼阿春的一面之缘吗?“那僧将女鬼藏于名琴早月之中,每日无名抚琴,女鬼便出来起舞……日久,早月与女鬼合为一体,琴而有灵,其音可动天地,便引来了山中一位妖魔--” 许多观众已经分析出,阿春口中的妖魔,便是酷爱琴声的冥王,毕竟第一季的《鬼节来客》一集中,她就是追着一位盲眼少年的琴声来到人间;冥王盗走早月,无名以修行之身追入冥府,进入黄泉--黄泉的故事,便从这里开始。 一个番外,人生就是有许多番外,走着走着,番外成了主线也说不定。 这次《灵魂摆渡·黄泉》的网络电影和小说同步上线,业内大概独此一家,一个新的尝试,如果我是观众,我也想看,两相对照,有何区别,找找其中的差异之处,乐趣很大。 灵摆中鬼差赵吏有一句重要台词,贯穿三季:月亮变红的时候,我会回来找你。 所以,2018年1月31日晚,请大家抬头,看看天空。应我大灵摆之约,红月会于当晚现身,红月当空,彼岸花开,黄泉迎客,2018年,2月1日16:00,《灵魂摆渡.黄泉》将登陆爱奇艺电影频道,纵横小说版同步上线,请大家看看电影,回来看看小说,看看小说,再回去看看电影,差别很大,感谢支持~~ 小吉祥天 第一章 彼有死境,魂之归路,足八百里,无花无叶,黄沙遍地,延绵流潋,故名黄泉;内有妖,名孟婆氏,皆为女身,多智善谋,具殊色,好食鬼,善烹汤;孟婆汤,以八泪为引,历久方成,异香可通九霄,凡鬼饮之,前事皆不复记—— ——————冥记.黄泉卷 黄沙…… 无名的眼前,目之所及,皆是黄沙,延绵不绝,汇聚成海。 风很大,无名用僧袍裹紧了头脸,仍被那扑面而来的风沙打的头昏眼花,拄着一路行来的禅杖也教风折断,魂断沙海。 行一步,面前的沙叫那风一卷,汇聚成型,依稀可辨,是漫天神佛。 都是无名从小看熟了的,千手千眼菩萨,地藏菩萨,普光菩萨,虚空藏菩萨,大愿精进菩萨;从壁画里、大殿里、经卷里,飞了来这沙海之中;此刻都失了颜色,一片黯黄,叫风一卷,顷刻散尽。 再行一步,那沙又聚于无名面前,天衣飞舞,幻化三位天女。 大吉祥天女,妙音天女,伎乐天女; 伎乐天女舞动天衣,沙海之中顿时飞花乱卷,花心里生出乾达婆;乾达婆琵琶一挥,梵音大作;吉祥天女手持一蛋,奋力一砸,蛋内冲出神鸟迦陵频伽,震动翅膀,张开大口,冲着无名唱道:爱欲之人,犹如执炬,逆风而行,必有烧手之患!! 声音尖锐,十分凄厉。 无名闭上眼,闻那迦陵频伽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反复,一声大过一声;天女们哼哼唧唧念起经文:观色如聚沫,受如水上泡,想如春时焰,诸行如芭蕉,诸识法如幻——还不时互换位置,身法飘忽,走位风骚。 无名身上的僧袍随风乱卷,拽着肉身难以前行,像在留人。 烦不烦。 无名一把扯下身上的僧袍,颈上佛珠经这一拽,噼啪散落。 一百零八颗佛珠,见风即散,未及落地,已化为飞沙。 三位天女顷刻消失,无名耳畔唯留风声,眼前只见沙海。 无名知道,刚刚那异象,是最后的挽留。 念汝幼年入佛门,苦修数年,小有成就,故来挽救。 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死不回头,便由你去罢。 此生入佛门,是无名无可选择之事,今日悖了佛,却是由着他自己的性子。 无名唇边露出一抹微笑,他数十年的人生里,竟是第一次,由着性子。 他才知道,自己也有性子。 去意已决。 好像听到头顶传来天女们鄙夷的声音,还有尖锐的一声咳,鸟声鸟气,定是那迦陵频伽。 无名抬起头,只见浓云滚滚,偶尔被风吹出一小块天空,倒影人间的琼楼翠谷。 此地不是人间,此地,名叫黄泉。 冥界九泉,一泉一关口,黄泉,便是冥府第一关。 若是无风的日子,可见天是透的,地是透的,头顶是人间红尘万丈,脚下是冥府无底深渊,黄泉,就是夹在中间这么一层。 八百里黄泉,无花无叶,焦黄一片沙海,乃死者所往之地;修行之人,怎可入死者之国…… 过了黄泉,才入冥府…… 入了冥府……大约,就可以见到阿茶了。 我主阿茶,冥王茶茶。 “冥历焃鴠日,三百年一逢,唯此日阴阳交互,生者可随风进入黄泉。“想见到阿茶,唯有今日。 为了今日,无名已经等了十年。 错过今日,再要等上三百年……无名等不得。 要入冥府,先过黄泉,要过黄泉,就得先找到孟婆。 然后…… 第二章 无名在黄泉中跋涉的时候,三七正于孟婆庄内,劳作如常。 小小的身体趴在梯子上,拎个比人高的大勺,趴在巨大的汤鼎边上,待捞一碗孟婆汤。 熬汤的鼎奇大,鼎宽一丈有余,伏身一瞧,汤水有青似白,慢火烧沸,咕咚做响。 三七人太小,鼎太大,蹬了梯子扒在鼎边,瞧着惊心动魄,随时一个倒栽葱,变成一味汤料。 幸好这活儿是她做熟了的,她干这个活儿,已经三百年了。 三七是一个孟婆。 孟婆氏镇守黄泉,悠悠数千载,亦曾人丁兴旺。 孟婆氏只出女子,生就精魂七窍,多智善谋,性极机敏;难得是天赋丽色,个个美艳,位位勾魂,千载之内,惹得黄泉内生出多少事端不提。却说如今,孟婆氏人丁凋零,只余两位孟婆,乃是母女二人,相依为命,居于黄泉中心的孟婆庄内。小孟婆便是这三七,今年满了三百岁,还是人间孩童五六岁模样,偏生的模样丑陋,心性憨痴,为孟婆氏罕见;此刻,这小孟婆正颤巍巍将那孟婆汤自鼎内舀出,灌入手中陶碗,瞧着那汤水闪出莹莹的磷光来。 孟婆汤,最大的功效是“忘记”。 一碗入喉,忘记名字,忘记来处,欠了的情,未还的债,生前种种,一笔勾销。一片空白地落下轮回井,老鬼变新人,开始新的一生。 不过,也有例外…… 三七忽闻外头一声喊。 “三七!汤啊!” 是阿娘的声音,十分不耐烦。 三七最怕阿娘发火,忙答了一声“是”,手忙脚乱,端着陶碗爬下长梯。 今日黄泉风大,孟婆庄内早早闭了门户,光影沉沉,十足昏暗,待投胎的鬼魂,都站在那暗影里,皆看不清面目,真正鬼影憧憧。 众鬼睁大双眼,瞧一个新鬼正坐于孟婆的判桌之前,面前置一空碗。 那鬼瞧着是个好汉形貌,人高马大,面相威武。瞧他垂头,皱眉,耸鼻,瞧着待要哭了,做作半晌,方抬头道:“实在哭不出!” 又将面前的陶碗一推,气道:“吾齐殃乃顶天立地,铁铮铮的一个汉子,要命便取,要咱的眼泪,却是没有!” 判桌后头,垂了数层纱帘,帘后藏着孟婆,一声冷笑。 “你命都没了,我取什么?” 声音是活了几千年那么老。 孟婆头顶上方,天棚缺了个口子,漏下一缕天光。 是舞台上的追光,正打在孟婆身上,幽深里浮出一个白影,白发垂肩,千年积雪。 孟婆隐于垂帘之后,五官瞧不清。 只见搁在桌上的一只手,皱纹密布,指甲苍黄;一尺来长的指甲,不耐烦地在桌上磕了一磕。 众鬼便见那孟婆庄的后厨门帘儿一挑,三七疾步而出。 众鬼一瞧这小姑娘,都吸了口冷气。 不过五六岁身量,十分瘦小,却生的青面长颈,眼似铜铃;手脚也笨,端着一碗汤,一路走一路撒,活像个小小的厉鬼。 三七知众鬼瞧她,低低埋了头,她长了三百年,虽蒙昧未开,也知道自卑。 众鬼却被三七手中陶碗吸引,但见碗内磷光闪闪,一股青白之气,随着三七的步伐,如丝如线,在厅中萦绕,十分甘甜,众鬼都吸起了鼻子,腹内馋虫涌动。 三七急急行来,将那碗于齐殃面前一搁,搁的急,又洒出来一些。 孟婆于帘内瞧了一眼三七,重重叹了口气,瞧着女儿笨手笨脚,颇为无奈。 那三七便垂首站立于齐殃身边,丧眉搭眼,更是难看。 齐殃先嗅到一股香甜,直冲卤门;俯首再瞧,见那孟婆汤盛于陶碗之中,汤上一层青气萦于碗口,汤水有黄似白,如酥如酪,颇为诱人。 不禁赞一声:“好汤!” 帘内孟婆嘿嘿一笑。 “你们凡人只知其味,不解其情,此汤八泪为引,多少苦涩,焉知不苦不成汤;需得慢火煎熬,去取苦涩,留其甘芳,如此煎熬一生,方得一锅好汤,人生亦是如此罢。” 齐殃只顾低头闻汤,喉头动着,亟不可待地捧起碗。 “孟婆汤原来如此甘美,待我便痛饮一碗,好去投胎!” 说罢,抬头欲饮。却闻那孟婆喝一声:“且慢!” 那汤碗便徒地生了千钧之重,坠回桌上,齐殃使尽力气,再端不起。 “你一滴眼泪都没给我,倒想喝汤?我看如此罢,你这一去,需赤条条无牵挂。若有什么好东西陪葬压棺,便拿出来给了我罢。” 齐殃思忖这孟婆贪财,要什么眼泪,都是幌子,“嗐”了一声便道:“可恨我一介武夫,两手空空,身无长物——” 瞧你拿我有什么办法。 孟婆不语,垂纱后的一双眼,深如幽潭,幽幽瞅着齐殃,上下打量,半晌,方看定了一个地方,问道:“你怀中那是什么?” 说罢,一只手由那帘内伸了出来。 手指徒然伸长,迅如闪电,只向齐殃胸口一捞,便已攥着了什么,缩回帘内。 齐殃大惊,以手探胸口,空空如也,起身喝道:“还我!” 帘内的孟婆大笑起来,那笑声竟由苍老渐渐转为年轻;庄内烛火纷纷无人自亮,照得庄内亮如白昼;此即如有风至,重帘纷卷,莲开次第,那孟婆方于帘后显出全相,竟是一美貌娘子,双十样貌,宝妆华髻,靥比春桃,云堆翠鬓,酥白一个胸口,恍恍然艳光普照。 齐殃一时看的痴了。 众鬼亦低呼惊艳,瞧那美貌的孟婆微微一笑,缓缓摊开手掌,那掌心之中,原来握一柄金钗,对齐殃笑了一笑,道:“你这武夫,随身携只女人的钗作甚?” 声音十分娇媚,摄人心魄。 齐殃定一定神,双目圆整。 “唯……唯此钗,不能予尔!” 置若罔闻,孟婆只就着烛火,将那钗翻来覆去瞧个仔细。 只见那钗赤金打造,丹凤回头,火光中莹莹发亮,然而钗头染血,十分蹊跷……斑斑点点,皆是前情旧怨。 孟婆的明眸转了一转,且不理论,便将那钗簪于发上,于铜镜之内瞧瞧自己,揽镜自赏,自恋一番,便伸手点点面前一卷书简。 那书简自于桌上徐徐展开。 “冥府有阴阳卷,阴卷册尔生死寿夭,乃是天命;我这一卷麽,是阳卷……载人一生功过。竹简无字,待尔书成……” 无字的竹简上竟生出密密麻麻的字迹来。 字小,齐殃瞧不清楚。 只好看那孟婆低头瞧着书简,一时叹息,一时又嘻嘻发笑。 庄内众鬼皆敛声屏气,思忖自己这一生,可做过坏事? 竹简无字,待尔书成。 孟婆笑吟吟瞧了半晌,方抬头,乃对齐殃笑道。 “此处记载,你于战场之上,杀三十七人啊?” 齐殃笑辨道:“吃兵饷的哪有不背人命?若不杀人,亦早被人杀了!” “七年前你卸甲归家,却又为何杀了邻村一家老小十数人啊?” “……” “手段残忍,放火烧宅,逃逸至死……” 齐殃的额头慢慢沁出一点汗珠。 孟婆回首于镜中正了正那钗,口中道:“这凤头钗,乃是那家主母之物。” 齐殃缓缓低头。 逃了这半生,逃到死,到底逃不过。 往事上涌,涌在喉头,半晌,挤出一句话。 “这钗……是我的。” “出征前,我卖了耕牛,请顶好的金匠打了这钗……赠与阿凤的……” “阿凤,便是那家主母?” 阿凤。 “她说……待我归来,便与我成亲。” “她没等你?” 她没等。 孟婆柔声软语,齐殃只垂头,瞧定那碗孟婆汤。 汤水粼粼有光,像吹皱一池春水,水边种一片桃林,每年春风一吹,桃花便开了,桃花一开,万物春`情勃发。村里的少年们一早聚于水边,候到日上三竿,便见少女们结伴而来,“求桃”。新桃花系上二尺长的红线,桃花树下,月老保佑,来年嫁个好人家。 这日里,少女们悉心打扮,穿新衣,耳畔垂珍珠,头上插玉簪,脚下也踩了新鞋,鞋尖缀了红绒球儿。豆蔻年华的少女,堪与桃花争艳。 见少女们进入桃林,少年们便扯开喉咙,大喊各自心上人的名字。 碧桃,彩珠,莲心,二丫头—— 被喊到名字的少女佯做不知,渐渐也你推我搡,嬉笑起来。 喊“阿凤”的最多。 这阿凤于女伴之中分外寒酸,只穿家常旧衣,她家穷,没钱买新衣插戴,摘了新桃花,插于发上,然而荆钗布衣,不掩丽色。 阿凤不肯回头,因没听到心仪的少年,那一声喊。 阿凤心仪的,便是年少的齐殃了。 齐殃也夹在少年之中,他家穷,也有点自卑,他不喊。 他不喊,他没来? 有点心焦,耐不住,阿凤偷偷往少年群中瞧一瞧。 她看到他,隔着一池春水,二人都瞧见对方。 阿凤瞧见齐殃愣愣一双眼,额头上渗出的细汗。 春风一吹,阿凤颔首低眉,嘴角露浅浅两个梨涡。 家常旧衣,头发乌黑,桃花粉艳,衬着粉嘟嘟的面颊……桃之夭夭,妁妁其华…… 齐殃眼里,只有阿凤,最好看。 阿凤想要一只钗呢! 七月,征兵令下来了。 齐殃卖了耕牛,大汗淋漓地站在城里的金铺内。 打只凤吧! 凤不好打,要贵二百钱。 有点心疼,想了又想。可是她叫阿凤啊! 细细地选了样子,赤金打造,丹凤回头…… 像桃林里的一个回首,头发乌黑,桃花粉艳,桃之夭夭,妁妁其华。 阿凤,你戴着这钗,待我回来娶你…… 再见到她,已是十五年后。 月光之下,她有点老态,曾经饱满如桃花的面颊,也微微下垂。 她的发髻边上依然攒着那凤,赤金打造,丹凤回头。 那凤回头瞧着他,冷融融月下一个白眼,看他是个笑话。 丹凤回头,他回来了,他的阿凤,回不来了。 十五年中,南北征战,他未看过别的女人一眼。 如今他回来了,她却背了誓言,做了别人的妻,生了别人的子,与别人共枕十数年,成了一个陌生的妇人。 她看他的眼神里,只有恐惧,惊怖,一个可怖陌生人,一个杀她全家的杀人犯! 她竟还戴着他赠的钗! 这女人什么心肝!? 他扯下那凤头钗。 他的爱变了恨,再变成她胸口一个血洞。 插进去,插进去,看看你的心肝什么颜色。 鲜血四溅于她的乌发之上,斑斑点点,多么妖艳。 头发乌黑,桃花粉艳, 桃之夭夭,妁妁其华—— “啪嗒”一声,一滴眼泪,落于齐殃面前的孟婆汤中。 孟婆发出一阵大笑,乐不可支。 眼泪一滴一滴,止不住,皆落入那汤碗之中。 孟婆俯身爬上判桌,身躯如蛇逶迤,伸手将齐殃抱小孩似的揽于怀内。 齐殃的头枕着孟婆一对酥胸,那么温暖,女人的胸怀,齐殃微微抽泣。 孟婆叹了一声。 “七年前,阿凤一家死于非命,来了冥府已将你告了,你入不了轮回了,若去炼狱中受那无边酷刑……不如……” 孟婆将一张粉面凑近齐殃的面孔。 “你便……给我吃了吧!” 齐殃顿觉身上一紧,孟婆一双手,忽如利爪,将齐殃身体紧紧扣住。 齐殃奋力一挣,一跳起身,回头见那青面小鬼儿三七冲他呲出一嘴獠牙,骇了一跳。 此刻耳后尖啸声至,齐殃猛回头,见那孟婆面目忽变,身形暴长,脖颈伸长,如蛇探来,一张大口,足有二尺来宽,似可吞象,大口内犬牙交错,腥气扑鼻,对准齐殃大吼。 齐殃只闻耳边似是雷声滚动,大喊一声,头一歪,昏死过去。 三七收了獠牙,拖起昏死的齐殃,人虽小,力气却不小,只是笨手笨脚,还被自己绊了一下,便将人高马大的齐殃拖小鸡一般拖入后厨去了。 屋内传来齐殃惨呼之声,只一声,便偃旗息鼓。 众鬼噤若寒蝉,一书生样貌的鬼,战兢兢问道:“怎么孟婆竟然吃人!” 那孟婆已收了恶相,向众鬼笑道:“是吃鬼……这八百里黄泉,什么都没有,不吃你们,我吃甚么?” 众鬼魂惊骇不已,若是生前,吃这一吓,便是魂不附体,此刻几乎要魂飞魄散;再看这孟婆,凭她如何美艳,在众鬼眼中,亦如夜叉海鬼,十分恐怖。 孟婆嘻嘻笑道:“汝等莫惊,咱孟婆只食恶极之鬼。” 又摸手中的书简。 “若尔等生前未行恶事,我亦不能食你们,下头不许……该是谁了?” 孟婆瞧向众鬼,众鬼皆低头。 孟婆以手一指。 “就你吧!你话多。” 那书生鬼一惊,万般不愿。 孟婆竖起两道弯眉骂道:“快些过来罢!汤若冷了,便难喝些!” 那鬼闻了这话,只得依言向前,浑身颤抖,战战兢兢走了两步。 便瞧着一股液体顺着那鬼的裤脚流了下来,尿了。 第三章 一个时辰后。 三七坐于桌前,面前一个大汤罐,瞧着自己美艳的阿娘,正蹲在地上,擦地。 那孟婆,本名孟七的,身边放一个木盆盛水,蘸了抹布,将那地板擦了又擦,嘴里抱怨不休。 “这鬼怎么忒的胆小 ,脏了我的地!方才我轮回井里一瞧,下辈子做只兔子!当真合适!” 回头一瞧,三七坐在桌前,摆着一碗鬼肉,只挑那白生生一截手指,当糖葫芦唆,凳子高,腿短够不着地,小腿一踢一踢。 那孟七因骂道:“三七!你不好生吃着,看长不大!三百年才长这么小!” 三七道:“阿娘,我爱吃手指哩!” 又道:“这鬼肉啊十分难吃。” 孟七将那抹布丢入盆中,拾起盆道:“这鬼为情所伤,淤于腑内,又造杀业,遭了五脏;必然又苦又涩……咱孟婆能吃的鬼,哪有些好吃的?快些吃了,加强营养!本来你就笨,生的又不美,若是再长不大……” 说着,自己望女成凤的心先灰了,重重一声叹。 闻那三七又道:“我听说人间有许多美食……阿娘可去过人间?” 孟七骂道:“咱孟婆不能食人间之物,人间你也去不得,莫要废话,好生吃着!” 三七忙低头喝口汤,抬头又道:“阿娘,前日我闻鬼差说,以前孟婆多时,各个都是秉着天地的灵气生成的,各个都如阿娘一般灵秀美艳,说我怕不是阿娘拾来的……” 孟七闻言,重重将盆子往那桌上一搁:“放他娘的屁!哪个混蛋背地嚼舌!瞧阿娘咬掉他的头!!” 三七见阿娘生气,忙笑嘻嘻,柔声道:“阿娘莫恼呢,像我平时里瞧那铜镜,照阿娘是一个模样,照我又是一个模样……阿娘的模样俊,我瞧着心里也欢喜,我的模样,我看了也讨厌……我与那些鬼差道,我如今虽笨些丑些,但我小呢!待我长大,便像阿娘了,便是冥界第二美女,阿娘还是第一!那些鬼差听了,也击掌发笑,为我开心呢。” 孟七见三七,面孔青黑,瞪着一对铜铃眼,说着这话,脸上仍是笑笑的,更是丑陋。 心头一酸,上前搂住三七,柔声道。 “不怨你,咱孟婆氏生有七窍精魂……唉,只怪阿娘弄丢了你一窍,你只余六窍精魂,魂魄不全,便是如此了……” 说着要落下泪来。 三七抬头见孟七伤心,忙道:“阿娘莫伤心呢!六窍便六窍,三七多吃些鬼肉,快些长大,再生一窍精魂,也未可知?” “三七,你需快些长大!孟婆氏唯剩你我二人相依为命,待你长大时,阿娘便会与你择位如意郎君,开枝散叶……” “如意郎君是何物?可吃得?” 三七不解,一双眼睛瞪得更大。 孟七笑道:“你这憨物!可不敢吃了!如意郎君,十分难得,端看个人所求,没有一定之规!” 三七闻言叹了一声,道:“又不能吃,什么稀罕。” 孟七缓缓道:“需有一男子,你见他时,便心中欢喜,唯愿他好;他若不好时,你便不开心,你好他不好时,你亦不开心;只要他好,你好或不好,你都开心;那方是真心悦爱一人,此人,便是你的如意郎君了。” 三七低头默了片刻,方抬头愁苦道:“阿娘讲这许多,三七记不住啊。” 孟七摸了摸三七的头顶,笑道:“也好,记不住最好……你啊,寻个真心喜欢你的人便好。” “那有没有人真心喜欢阿娘呢?” 孟婆面上一动,良久,垂下眼眸,待要答言,忽闻当啷一声。 是那孟婆庄门口,悬着的风铃一动。 母女二人回过头去,见那无名,风尘仆仆地推开孟婆庄的大门。 第四章 三七回头瞧那来人,竟是个和尚。 瞧那和尚对自己微微一笑,三七瞪大一双眼,有点吃惊,急转回头。 她生的丑陋,平日里除了阿娘和熟识的鬼差,实在很少有人对她笑。 面孔隐隐发烧,青里透红,偷眼再瞧,瞧那和尚实在好看,身量精干,相貌英挺。孟婆庄门口的灯笼映在他的身后,白衣上涂层金粉。 许多年后,三七见过一张佛画,画上绘了西方圣景,漫天神佛,青云缭绕,云中有一天人,端然挺立,白衣凛凛。便忆起当日初见无名,活脱脱便是这般形貌。 彼时三七不懂,只在喉咙里咽了口水,既生的如此好看,便该特别好吃些? 便闻阿娘笑道:“我道今日的鬼都送走了,怎么又来了一个和尚?” 孟七说罢,款款起身,摇曳步入中堂,斜倚了判桌,柔弱无骨地,冲无名招手。 笑吟吟道:“今日黄泉风大,跋涉艰难,瞧你风尘仆仆,快些过来,歇息片刻!” 三七便知道,阿娘要先吃。 时常有些魂魄,年轻男子,生的俊俏,死的早些,来了这黄泉孟婆庄;若赶上阿娘开心,便要先“吃”;这吃又不是那吃,三七若吃,必是剁碎入锅,熬汤入口;阿娘这“吃”却总不入口,只在见二人贴在一处,缠磨良久,有时痛苦呻吟,吃毕了,如常灌一碗孟婆汤,送下轮回井,全须全尾,也不知吃了啥?不解有啥趣味,是甚味道? 问了孟七几遭,三七也想这么“吃”回试试,便挨阿娘一巴掌。 此刻三七见阿娘摆开了架势,待要“吃”那无名,便端起小碗,识趣闪在一边,只等阿娘“吃”毕,可否煮了下锅,便见分晓。 三七捧碗,瞧定那和尚。见他双手合十,缓步上前,动作优雅,婉若游龙。 那和尚便开口问道:“可是孟婆?” “正是我了。” 孟七不待无名走近,便提裙上前,脚下一软,伏倒在和尚肩头。 那和尚空担一肩温香软玉,不动如山,任孟七上下搓`弄自己的衣带,道:“在下无名,今日来此,有一事求问孟婆。” 原来他叫无名。 孟七便将无名衣带一扯,衣衫散落,褪壳样褪出一截肉身,筋骨结实,皮肤光洁,孟七以指尖轻抚无名肩头,轻轻下探,探过起伏沟壑,红唇伏于无名耳畔,轻声道:“你要问什么,我都告诉你,瞧这一身土,待我取了热水来,与你洗洗身子,可好?” 说罢张口一吹,香风一卷,庄中烛火霎时全灭,只余一线天光。 那孟七玉臂一横,便将无名推倒在偌大的判桌上;又把那罗裙一掀,五色彩衣,蝶翼般轻轻扬起,缓缓落于桌角。 雪白精赤的一段身子,覆于无名之上。孟七的大腿浑圆有力,将无名紧紧缠住,又张口含住无名耳垂,舌尖将那垂珠含`弄,舔了几番,方轻声吟道:“凡有鬼来我黄泉孟婆庄,都要饮孟婆汤,却非个个可得;瞧你生的好,我才告诉你,我孟七方是这碗真汤,你有福,我如今便在你的口边,你趁热,快些喝了罢!” 无名只觉肉香滚滚而来,侵入心神,忙闭目敛神道:“原来孟婆汤是这么喝的?” “休要啰嗦,今日鬼多,我也累了,还想早点歇息……人间可没有我这碗汤,难道你不想尝一尝?” “我不喝,喝了你只碗汤,我怕不记得,要问你什么了。” “你喝吗?” “不喝。” 不喝了。 若水三千,无名取过一瓢。 这一瓢,便引他悖了佛,入这万劫不复之地。 哪敢再喝。 那孟七扯着嘴角一笑,以肘支起半身,一双玉腿仍牢牢缠住无名。口内笑道:“既不肯喝汤,那我便得瞧瞧了,你若做过坏事,就由不得我要吃了你啦!” 说着,舔一舔无名的嘴唇,回首翘起一足,白笋一样,悬空摆了一摆,桌上那阳卷便升至孟七眼前,徐徐展开。 孟七一手抚弄无名,拿眼角瞟着那卷,许久,却无一字浮出。 竹简无字?无名无命? 孟七一愣,面露狐疑,回头再瞧无名,细细端详。 见那无名,端鼻朗目,檀口含丹,好个相貌,难道天人下界? 又凑近了无名的面孔,鼻息轻轻,似在探询,那红唇亦几次要碰上无名的嘴唇。 三七被冷落许久,此刻蹲在桌边,瞧着二人动作,呆呆地张着口,面露痴呆,手里捧着个碗,捧歪了,汤水洒一地。 却见孟七猛地推开无名,跳起身来,啐了一口,骂道:“原是个活人?!此乃死地,三百年未有活人到此……你如何来的?” 又惊又怒,想想三百年前那一遭,简直不堪回首…… 无名起身,立于桌边,好整以暇:“今日,是焃鴠日……” 焃鴠日? 孟七恍然大悟。 “啊……今年乃瓯濯年……今日乃焃鴠日,瓯濯年焃鴠日,三百年一逢……” 无名道:“唯此日阴阳交互,黄泉必起大风,生者可随风进入黄泉。” 孟七神色一凛,眉心隐现杀机。 “你来此作甚?” “过了黄泉,方入冥府,我入冥府,要见冥王。” 口气十分坚决,十方诸佛来阻,绝不回头。 孟七闻言,想了一想,便坐于那判桌之上,扯过彩衣掩了身子,又对镜理容,整整凌乱的鬓发,几番摆布,方抬头对无名嘻嘻一笑,道:“你呀,过不了黄泉,也去不得冥府。” “冥王拿了我的东西,我得要回来。” 语气稍软,有点难过。 孟七眼珠一动,瞅着无名。 “何物?” 无名不语。 “和尚,我与你打个禅机?” 孟七从头上拔下那金钗,递于无名面前。 “你道这是何物?” “一只钗。凤头钗。” “错了,这是执。有执便生魔……若放不下,终究害人害己。” 说罢便以那钗点了点无名。 ”不管冥王拿了你什么,你都要不回来了。看你是个出家人,修行不易,我给你一碗孟婆汤,真汤,你喝了,什么都忘了,就此回头,好不好? 无名垂首,低声坚持。 “我要见冥王。” 三七远远瞧着无名,菩萨低眉,金刚垂首,身量笔直,不怒自威,却无端端透出一股子悲凉…… 好难过。 不晓得阿茶拿了他什么,那一定,是很重要的东西。 大概,拿了他一个很好吃的鬼吧!! 第五章 孟七瞧无名立于桌前,不言不动,一副立定了千年万载的模样,便披衣下了判桌,口中道:“你要下冥府,自去便是,冥王又不住在我这孟婆庄,在我这儿戳着做甚?既不和我好,也不愿喝汤,速速离了我这里,莫再叨扰!” 无名叹口气。 “阳间大路,阡陌纵横,冥界九泉,无路可通;黄泉只是冥府第一层;我虽有些修行,不过肉体凡胎,走断了脚,不过这黄泉里打转。” 此行无名谋划十年,唯有寻到孟婆,或有可能……会有一线希望。 听见无名这番说话,孟七知他有备而来,笑道:“既知道下不去,何苦走这一趟?” 无名笑道:“我知孟婆乃黄泉之主,若你愿帮我……或许,我可得见冥王阿茶?” 孟七嘴角一撇。“凭什么?” 便见无名俯身从地上的僧袍里寻出一个锦囊,双手呈至孟七面前。 孟七眼睛一亮,伸手接过。 掂了掂,上手轻飘,又从那囊内翻出一褐色之物,橄榄形,小如雀卵,灰黯无光,见之不喜。 然而没见过。 孟七将那物擎于手中细细察看,和尚带来的谢礼,有何奇异之处? “此乃何物?” “花……” 孟七皱起眉头。 三七于一旁闻了这“花”字,心下一动,似在哪里听过,又想不起来;咬住嘴唇,使劲回想,方想起,曾有一小鬼来这孟婆庄,身上携了一物,便叫做“花”。投胎时没带走,被三七拾来,那花柔嫩粉艳,十分可人,凑在鼻尖,还能闻到零星香气,爱不释手,可惜不到半个时辰,便渐渐枯干,化为一堆碎屑。 黄泉之中,草木不生,三七难过了好几天。 此刻三七盯紧了阿娘手中那灰色物什,怎么和当日所见,完全两样? 便听那无名缓缓讲道:“诸天之香,摩诃曼陀罗华香,曼殊沙华香,摩诃曼殊沙华香,如是等天香,和合所出之香,无不闻知……此花非凡品,便是莲华经中所述曼殊沙华之种,便在黄泉之中,也种的活!” 原是花种。 孟七一声冷笑,随手一抛。 “黄泉可不稀罕什么花儿!” 那来自佛土的曼殊沙华之种,惨遭嫌弃,落在孟婆庄的地板上,又咕噜滚至三七脚边。 三七拾起花种,好奇探看。 那花种竟于三七手中微微颤动,似有灵智,三七忙一把塞入衣袋。 抬头见孟七正缓步行于无名身后,道:“拿一粒种子来唬我?你这和尚,当我是什么?劝也劝过了,瞧你也听不进去,我最恨生者闯入黄泉……你既肉身到此,神鬼不涉……” 孟七说罢,一个旋身。无名只觉脑后乍起一股阴风,身上鸡皮疙瘩起了一层。回头见那孟七的彩衣于面前一闪,衣内里钻出一头怪兽,似蛇非蟒,身上披了五色鳞甲,精光耀眼;蛇颈冉冉上升,高出无名七尺有余,颈上仍顶着孟七一颗头,于高处附视着无名,嘿嘿笑道:“你那佛云过,唯清净难寻,刚刚那鬼太难吃,我还是吃了你罢。你也得清净,我也得清净,如何? 无名闻到孟七口中的腥气,扑了满脸,双手合十,闭目道:“也好。” 孟七的长颈探了探,笑出一口獠牙:“好啊?” 长颈一卷,待要冲向无名。 无名忽道:“且慢!“ 孟七收势,有点狐疑,眯起眼,瞅着无名。 无名闭目道:“孟婆,我来时便说,有一事求问……还没问你。” 说罢睁开双眼,盯住孟七,道:“孟婆……会死吗?” 无名眼中忽地精光四射,双手张开,手中现一把黄金短剑。 一跃而起,将那剑锋劈向孟七。 孟七扭身闪避,无奈身形太巨,行动迟缓,中了无名一刺。孟七一声锐叫,昂起脖颈,冲上屋顶,发出一阵哈哈大笑。 “这可杀不了我!” 说罢,长长的颈子摇曳着转了一圈,俯下身来冲向无名。 无名持剑,以剑切掌,手心霎时冲出一道血线,那血一沾空气即化为金色火焰。 孟七一愣,待要转身,但冲的太急,来不及了。 就见无名以掌一推,一团金焰鞭子一样,鞭向孟七。 孟七被那金色火焰兜头喷了一脸,那火焰之内,无数金色的经文炸开,围绕着孟七的身躯。 空气中隐隐传来梵音,夹杂着孟七的阵阵惨叫。 三七喊道:“阿娘!!” 孟七一声锐喝:“三七莫过来!” 不知所措,三七一向听话,只得站在原地。 眼见那金色的火焰迅速波及阿娘全身。 孟七痛苦不堪,于孟婆庄内横冲直撞,门塌窗碎,几乎将一个孟婆庄掀翻,厨房的墙也被撞倒,露出熬汤的大鼎。 孟七于火焰中骂道:“你这和尚!瞧我要把你剁成一万块……啊呀呀呀—— 说罢将长身一弹,带着金色的火焰冲向无名,犹做困兽之斗,奋力一扑。 三七惊呼一声,见那熬汤的大鼎,伴着辟啪之声,生出裂纹,如春枝竞日。 孟七坠于无名的脚前,她的身体已被那金色的火焰所蚀,渐渐化为飞灰,头颅仍能言,道:“这世上唯有阿罗汉的鲜血,能杀孟婆……和尚,你竟已修到如此地步了吗?” 当啷一声,无名的匕首落地。 又道:“我与你无冤无仇!你为何杀我?!” 无名眉头紧皱,双手合十道:。“对你不起,来世必偿……” 一片静默中,三七细细唤了一声“阿娘”。 见那三七仍站在原地,此刻待要上前。 孟七忙道:“莫过来,你若碰我,一起灰飞烟灭!” 三七哭泣不止,伸手去抱孟七的头颅,, 无名忙拽住三七,护于自己怀内,任那三七如何踢打,挣扎不休。 闻那孟七唤一声“三七!” 三七于无名怀内哭道:“阿娘!” 孟七眼中含泪,仍勉力对三七笑了一笑:“你要笑,不要哭!这样别人就不会看你可怜,欺负你…… 三七哭着答声“是”,使劲把眼泪憋回去。 憋不住,拿袖子来擦。 那做娘的一股心酸,眼泪也再忍不住,哭道:“三七……今日之后,你便是这黄泉唯一的孟婆,你需快些长大……阿娘死后,亦入轮回,也算解脱,这是我的劫数,你勿怪这和尚,亦不许恨他。” 说罢看向无名:“我有幼女三七,如今你杀我,可怜她无依无靠;我日后便将三七托付于你,求你照拂……” 无名面露难色,他此番前来,为寻到冥王,拿回失物,如何留在黄泉,照顾幼儿。 却见那幼儿缩于自己怀中,小小的身体颤抖着,泪水涟涟,心中惭愧,有些不忍。 孟七又道:“修行之人,一入黄泉,毕生修为,化为乌有,你可知道?” 无名低头道:“我知道。” 声音低不可闻。 孟七:“阿茶,到底拿了你什么?” 无名沉默片刻,老实答道。 “我的琴。” “你将永世囚于冥界,再无回头之路,为了一把琴,值得吗?” 无名想了一想。 值得吗? 一日之内,他下黄泉,造杀业,拆人骨肉……再无回头之路,值得吗? 不待无名回答,只闻一声巨响,天崩地裂一般,孟婆庄内熬汤的大鼎应声炸裂,鼎内的汤水遁了一地。 最后的时刻,孟七张开巨口,巨大的尖啸之声,从她的喉咙内冲出。 孟婆的垂死悲鸣,震撼黄泉。 八百里沙海于那悲鸣之中,隐隐颤动。 一队鬼差迅速向孟婆庄挺近。 鬼差们推开孟婆庄的大门。 庄门一开,铺面一股飞灰,鬼差们忙掩住口鼻,看那灰纷飞翻涌,庭风卷雪一般,飞出孟婆庄去。 庄内一片狼藉,孟七不存。 只见一僧,怀抱小小三七,跪于中堂。 一鬼差指住无名大喝:“杀孟婆者在此!” 三七挣脱无名,从地上拾起一物。 是齐殃的那只凤头钗,被孟七簪于发上。 孟七已化了飞灰,钗却活了下来。 三七扭头再看无名,已被鬼差团团围住。 为首的一名,三七认得,名唤慕容,身材高大,伸手制住无名,道:你这和尚,混入黄泉,杀害孟婆,却是为何?!现奉了我主阿茶之命,押你下去,阿茶亲自审问! 无名素手就擒,面上露一丝诡秘的微笑。 一早便想好,杀了孟婆,或可见到冥王阿茶,赌这一线希望。 竟然得偿所愿。 只是,可怜孟婆母女,骨肉生离,无名回头瞧三七一眼。 即使永世囚于冥界,再无回头之路,若是和早月一起,大概,还是…… 慕容问一句:“你说什么?” 无名道:值得。 三七分明瞧见,无名眼角有一行泪滚下,晶莹剔透。 随后无名便被慕容押走,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群鬼差。 日后,冥历如是记载: 两千四百七十二劫,瓯濯年焃鴠日。此日,三百年一逢,阴阳交互,黄泉起大风,有阿罗汉乘风至,杀孟婆—— 冥记.黄泉卷 第六章 我叫三七,是一个孟婆。 我住的地方,是一个人穷其一生,可以行到的最远,既非天涯,又非海角,此地,名叫黄泉。 这日,是黄泉中普通的一天,无风。 天是黄的,地亦是黄的,真个天地玄黄。 我那孟婆庄的旗子,亦耷拉着,无精打采。 阿娘死后,黄泉便唯剩我一个孟婆,岁月悠悠,已过去快三百年,我这孟婆庄内每日鬼来鬼往,并没一个留下陪我,日子过的有点孤单。 庄内无人修缮,越发破败,只能勉强遮风避雨。连我女儿家的闺房,都破了一个大洞,每日醒来一个翻身,便见八百里黄沙,漫无边际。若是有风的日子,更不得了。随手抖一抖裙子,便落一蓬土,我虽脏些,环境所迫;但粗衣烂衫,不掩丽质。 我孟婆三七,如今便是黄泉第一美女。 美貌虽是好事,可是,也会召来祸端。 正如眼下,一把刀正搁在我的脖子上。 此刀乃千年寒铁所制,通体漆黑,寒光粼粼,削鬼如泥。 正是我平日切鬼用的菜刀,拿在一个恶鬼手中,这鬼名叫王小鹿,身量矮小,面目丑陋,生前作恶,死了便是恶鬼,这恶鬼一手勒住我的脖子,十分粗暴,以刀将我在楼台之上,企图越狱。 我四下一扫,十几名等着投胎的鬼魂,都眼巴巴瞧着我们,想我孟婆三七,黄泉之主,真真折煞我也。 若是平日,这恶鬼,早被我一刀剁个两半。 但此刻我手中抱着一盆花,此花名叫曼殊沙华,乃来自佛土的名贵品种;八百里黄泉,唯一的一朵花,十分重要,我护花心切,只能受此屈辱。 又见一个汉子举着我熬汤的长勺,气吁吁跑上楼梯,喊道:“小鹿!我寻了一番,这孟婆庄内只有这柄大勺!倒是称手的很!” 那王小鹿还有同伙,便是这鬼,名叫赵大牛,生的比王小鹿好些,膀大腰圆,声音洪亮,我小心翼翼避开刀锋侧个头,仔细瞧了瞧,见这赵大牛浓眉大眼的,觉得不是很讨厌他。 应该比王小鹿好吃一些。 被那王小鹿呵斥一声:做什么!侬么老实一点!菜刀可不长眼! 毫不怜香惜玉,令我怀疑他性取向。 此刻一声巨响,吓我一跳,定睛一瞧,原是孟婆庄的大门被一脚踢开,一队鬼差气势汹汹走了进来,为首的着一套玄色袍子,头顶官帽,腰缠玉带,又佩双刀,十分英武。 我得见救星,忙要开口。 却见那救星一个没留神,皂靴踩中地上的一个破碗,一个趔趄,差点摔倒,威风扫地。见他动用腰力,稳住身形,正正衣冠,环视四周,重振旗鼓地喝道:孟婆何在?肇事的恶鬼何在?! 我忙大喊:“赵吏!救我!” 赵吏闻声抬头,看我一眼,我不觉心中悲凉。 鬼差大多嫌我憨痴,唯赵吏待我尚算亲厚,时常来瞧我,有时还带些玩意,算得上我一个朋友;更不消说,前些日子,冥王阿茶还牵线说媒,要让赵吏娶我,赵吏虽说人风流些,但生的好看,我挺喜欢,尤其一对大胸,手感十足,我常偷袭一把,若赵吏娶我,必要时时摸着。可惜,今日,一切来不及了,想三七活了五百多岁,还是孤身一人,竟要死于恶鬼之手,手中盆这曼殊沙华,快三百年了,日日精心养护,竟还未开花,不由悲从中来,当下哭道:“赵吏!今日我若被这恶鬼所杀,我这曼殊沙华,你需替我照顾……它还没有开花呢!” 赵吏嘿嘿一笑,没心没肺,伸手指了指架在我脖上的菜刀:“那可是你切鬼的菜刀?” 大庭广众,有点丢人,我只好“嗯”一声。 赵吏笑道:“憨货!这俩瘪三杀的了你吗?” 王小鹿登时大怒,高声骂道:“弄岗撒宁瘪三?!” 那刀在我脖子上乱晃,吓得我。 赵吏毫不示弱,回骂道:“侬瘪三侬瘪三侬侬侬侬瘪三!” 赵吏伶牙俐齿,骂骗冥界,嘴上从不吃亏,王小鹿气得咬牙切齿,并无一字好回,只好撑大鼻孔,呼呼喘息。 赵吏双刀出鞘,以刀指二鬼,大喝一声:“胆敢在孟婆庄生事!是想万劫不复吗?” 我心中喝一声“好!”,这样威风凛凛,做得我黄泉驸马。 王小鹿骂道:“那孟婆汤恶臭难忍!哪能切?!” 说罢瞧我一眼,竟面带委屈,我低头沉默,此刻只有装孙子。 赵大牛在一旁帮腔:“这孟婆还说要吃我兄弟二人!甚么孟婆庄,原是家吃人的黑店!” 听了十分愤慨,我孟婆庄在这黄泉赫赫数千年,日日迎来送往,辛苦熬汤,就算熬的不好,又没要一文钱,怎么便成了黑店? 怒从心头起,稍微壮了胆色:“你二人生前乃江洋大盗,杀人抢劫强奸放火,恶……恶贯满……满了!故此没有投胎机会,就是要给我吃的嘛!!” 说着腹内咕噜作响,最近人间世道不错,风调雨顺,大兴佛道,人人向善。恶人少了,恶鬼便不多,吃的少了,时常便觉得饿。不似那朝代更迭,群雄四起之时,恶鬼多的吃不消,只好晾成肉干肉脯,孟婆庄外挂了一排,吓得前来投胎的鬼魂个个屁滚尿留,面无鬼色。 此刻那王小鹿闻我一言,不知触动什么心事,登时暴起,高声大喝:“晓得我们恶贯满盈!如此,便将你们全杀了!大牛!!” “小鹿!” 二鬼对视一番,四目交接,火花四溅,中间夹了个我,好不尴尬。 听那王小鹿喝道:“大牛,你我二人悍勇一世!何需在此受辱,今日持刀在手!咱便反出这八百里黄泉!!” 竟有几分悲壮,话未讲完,便见赵吏大喝一声,抽刀跃起,飞向我们三人。 十万火急,这个时候,我不假思索,便将手中花盆丢向赵吏。 尖叫一声:“先救我的曼殊沙华!” 赵吏“哎呀”一声。 被我的花盆砸了个结实,跌落在地,激起一地尘土,花盆砸在赵吏的身上。 只听噗嗤一笑,我循声瞧去,只见众鬼中,有个身穿白衫的小男鬼,七八岁模样,冲着赵吏嬉笑不已。 赵吏虎了脸。 “死孩子!笑什么笑! ” 此时那王小鹿将我用力一推,口内喊着“弄起西!!” 持刀跃下,劈向赵吏。 我忙喊一声:“小心!” 群鬼一片惊呼,纷纷闪避。 不过我个人危急解除,趴在栏杆上,欣赏赵吏英姿。 好个赵吏,一手持了我的花,一个翻身,避开王小鹿的刀锋,此时赵大牛亦持勺跃下,赵吏翻身再躲,情况危急,我再大喊:“小心我的花!!” 赵吏闪避之间,气得咬牙,将曼殊沙华向我一抛:“接好!你的宝贝花!” 我伸接住,查看无恙,十分开心,便喜孜孜关心一下赵吏:“你小心哦,赵吏。” 底下打的甚是精彩,王小鹿挥着菜刀,竟功夫不错,刀锋凌厉,加上赵大牛在一旁汤勺乱打,赵吏人闪过了,衣服竟被刀风破了一道。 赵吏骂我:“三七你这好刀!怎么拿来切菜!” 我朝赵吏挥挥手,加油打气。 赵吏得我支持,状态大勇,与那二鬼来往几个回合,二鬼眼看力气不支,渐落下风;王小鹿与赵大牛眼神一对,王小鹿虚晃一招,闪开赵吏,挥舞菜刀冲向群鬼。 群鬼大乱,那王小鹿便朝孟婆庄的大门奔去,赵吏被四下乱跑的群鬼一拦,慢了脚步。 王小鹿手持菜刀,冲到门口,来势凶猛,门口的鬼差亦被其用刀逼散。 赵大牛提着汤勺,紧随其后。 赵吏回头对我大叫:“三七!” 我看的正得趣,被赵吏一喊,一时不知何意。 那王小鹿已一脚踏出门口,仍从乱阵之中向屋内赵大牛伸出一只手:“大牛!走了!” 孟婆庄的大门阔朗,此时逆着光影,赵大牛抓住王小鹿的手,活脱脱像副画。 这兄弟情深,忍不住热泪盈眶。 赵吏冲我大吼:“关门啊傻子!!” 我擦擦泪,一挥手,两扇大门砰然紧闭,瞧我的威风。 王小鹿不防,被那门撞了个趔趄,˙身后的赵大牛被王小鹿一撞,脚下一滑,身子正撞在赵吏的刀刃之上,被扎了个透心。 众鬼惊呼迭起,乱做一团。 赵大牛捂住伤口,痛道:“小鹿……快逃……” 赵大牛话音未落,化作一道飞烟,灰飞烟灭,可真惨。 王小鹿双目圆睁,大张嘴巴,说不出话来。 赵吏站在王小鹿的对面,擎着长刀,十分威武,道:“你的刀快,可以破风,我的刀狠,一切阴魂,沾上就灰飞烟灭!” 我凑过来,戳戳赵吏:“你看你,你杀他做甚!他灰飞烟灭了我吃什么啊!” 十分不满。 赵吏一把推开我。 我白他一眼。 王小鹿跪地大哭。 “大牛!我亲亲的兄弟!说好了不放手!说好了下辈子还做兄弟!” 赵吏道:“别哭了!你若束手就擒,我……我……留你个全尸……” 骗人。 王小鹿果然没有上当,擦了把泪,一个鲤鱼打挺,站起身来:“你哄谁!不是被你灰飞湮灭!便是被那丑娘们吃!” 丑娘们…… 可是说我? 我气愤不已,几乎想从赵吏手中夺过刀来,扎他个透心! 哪知那王小鹿更快,见他双目含泪,高声呼喝:“我王小鹿一介悍匪,从不知啥叫素手就擒!今日不劳你们费心了! ” 说罢抡圆菜刀,向自己颈上砍去。 刀过之处,只闻噗呲一声,众鬼一片惊呼。 我也惊呼,见那王小鹿的头咕噜噜掉了下来,滚至赵吏的脚边。 赵吏拎起王小鹿的头,王小鹿惊道:“我……我头掉了,怎么没死?” 赵吏提头笑道:“你原已死了,还怎么死?” 我拾起地上的菜刀,一手拖着王小鹿的身体,喜气洋洋地拖向灶后。 终于可以煮饭。 却闻赵吏唤我。 我回头看他。 赵吏向一旁努努嘴。 我一瞧,见那群鬼挤在厅堂的角落里,个个噤若寒蝉。 赵吏拍了拍我的头,十分慈爱:“先干活吧!” 我叹口气,此刻饥肠辘辘,这么多鬼,待要一一送走,怕得个把时辰。 第七章 结果,待将那王小鹿的身子熬汤剁碎,烹煮成羹,已经足足过了三个时辰。 我将那一罐汤水端上饭桌,这鬼瘦,无甚油水,煮出一罐清汤寡水,淡然无味,实在无甚味道。想起阿娘说的,咱孟婆能吃的,都是些极恶之鬼,哪里有些好吃的,命该如此,无可奈何,起码可以果腹,我便微笑面对。 微笑将那罐汤端上饭桌,端正坐好,于那汤罐内捞寻鬼爪子,左右寻不到。 便听赵吏在旁边不满。 “好臭啊……你这汤,哪个鬼喝的下?” 他正围着我那熬汤的大鼎转悠,边摇头,边拿块手帕捂住鼻子,还朝里瞧了瞧。 我专心找爪子。“臭就臭些,你又不喝,那些鬼喝了便不记得臭了……手呢,我最爱吃手,怎么没了……不是煮化了吧?” 遍寻不获,只得放弃,看准一块整肉,捞起待嚼。 便闻一声尖叫。 那王小鹿的头被我搁于灶台之上,尖声哭叫:“啊哦哟!伐特了!孟婆切宁了啊!” 赵吏走过来恐吓:“再嚎,把你的头也煮了!” 王小鹿闭嘴不言。 赵吏问我:“怎么不一起煮了!” 我瞧了眼王小鹿,实在丑陋,毫无食欲。 “那头,吃不下……” 便将那王小鹿的一块肉塞入口中,连筋带骨,嚼起来咯吱作响,实在难吃。 王小鹿双目紧闭,眼中留下两行热泪。 我看一眼赵吏,他正施施然落座。 赵吏时常撇了众鬼差,一个人来我这孟婆庄,一坐便是许久,想是喜欢我,不敢告诉我。 我当下心喜,王小鹿的肉也觉好吃许多,边嚼边问:“赵吏,你许久未来看我,是否又去了人间?” 赵吏懒懒瞧我一眼,嗯了一声。 我朝他挪挪屁股:“那你去了何处?有何景致?” 赵吏扫了我一眼:“去了何处,便告诉了你,你也不知道,你又去不得人间,一直追着问这些做什么?你每日送那些鬼,都是人间来的,何必问我。” 态度十分恶劣。 我叹一声。“若能去人间看一看,不知有多么开心……我知人间有四时风物,有山花遍野,不似我这黄泉,只有这一朵曼殊沙华,又不开花……” 赵吏瞧了眼面前那盆曼殊沙华,面露鄙夷,拿手指弹了一片焦黄的叶子:“开个屁呀,这还开花?快死了吧!” 我忙护住曼殊沙华,道:“我还想问你?都快三百年了,我日日细心养护,如何还不开花?” 赵吏瞧着我:“怪了?这如何问起我来?” 我瞧着赵吏,一时哑口无言。 赵吏盯住我的脸,面带狐疑,端鼻朗目,檀口含丹,仍是二百多年前的故人模样。那时,他仍叫做无名,仍是一个和尚,于一个大风之日,携一枚曼殊沙华之种,来了我这黄泉孟婆庄。 那日无名杀我阿娘,被鬼差押下地府,自此,世上再无名,再后来,地府便多了一个鬼差,名唤赵吏。 眉目依稀,赵吏分明便是无名,阿娘叫我不要恨他,我便听话,但他前事不记,忘得彻底,活像喝过一碗孟婆汤,重新来过一回人生,我有时于他身后偷偷唤声无名,他从未回头,果真一入地府,再无归路。 阿娘讲过,凡人生老病死,死后即入轮回,生生死死,死死生生,循环往复,魂魄永存,但凡鬼差者,生前皆有大执念,自愿将魂魄押给冥王,于冥府当差,没了魂魄,便不入轮回,真正舍生忘死,可保青春不老,但若不幸身亡,顷刻灰飞烟灭。 只是我未见过一个鬼差,像赵吏这般,前身之事,皆尽忘却,不知为何。 但我记得,那日无名眼角一行泪,他说,值得。 既然值得,大概求仁得仁,他忘了一切,我何必揭人伤疤。 但是忍不住嘟囔一句:“还说是来自佛土的曼殊沙华,竟然不开花。” 赵吏指指我怀中曼殊沙华,一盆枯枝败叶。 “那你又是从哪得来。” 我决定沉默到底,不再说话。 见我不回答,赵吏亦不追问,默默望向窗外,窗外映着一片黄沙,天高云淡,那黄泉的天之上,便是人间了。 有时赵吏忽然就会这样,目光深沉,默默无语,令我想起无名。 我们沉默良久。 赵吏忽道:“之前阿茶说,想让你我二人结为夫妻……此时,我想……” 我一闻此言,忙凑到赵吏身边,呲牙笑道:“何日可以成亲?” 赵吏推开我:“你觉得……可以啊?” “挺好啊,你胸那么大……” 趁机揩油,抓了赵吏的胸一把,捏了又捏,弹性真好。 赵吏把我的手从自己的胸口上拽开,放回桌前,好言相劝:“哎,三七,你看,我这个人,生来不近女色……” 放屁。 “瞎说什么啊?讲你之前睡了个女鬼,叫什么来着,再之前,你还睡了好几个!讲全冥界都知你喜睡女鬼,且老弱不挑,肥瘦不忌,胃口甚好……” 我戳穿赵吏的谎言,奋力抢白。 赵吏以手叉腰:“谁同你讲的?” “慕容。” 赵吏冷笑一声。 “慕容,哼,他是不好女色……” 突然回过味来:“是啊!你一个纯情少女,为什么要嫁给我这么一个浪子呢?” “阿香说,嫁男人,要捡有经验的才好,如此,方得闺房之乐。哎,闺房如何个乐法,你讲与我听听呗?” 赵吏甩出手帕,砸在我的脸上:“擦擦嘴吧!” 我拿起手帕,擦去脸上王小鹿的残汤,。 赵吏便道:“阿香那个酒鬼……那木兰,又同你讲什么了?” 一时有点忘记,想了片刻,方想起来,便据实以答。 “木兰啊,我讲要嫁与你的时候,她笑了,也是替我开心吧。” 赵吏笑道:“替你开心?” “嗯,还要我照照镜子,不知何意?” 赵吏一闻此言,前仰后合,乐不可支,几乎没笑出猪声。 擦着笑出的眼泪问我:“你照了吗?” “照了,镜子里就是我啊,黄泉第一美女。” 理直气壮。 便闻那灶台之上的王小鹿,冲我恶狠狠“呸”了一声。 我回头看他,目漏凶光。 王小鹿双目紧闭,不再搭理我,一脸视死如归。 赵吏以手撑着下巴,坐于桌前,悠然叹道:“也对,黄泉就你一女的。” 上下打量了我一番,摇头叹息,口内还啧啧作响。 怕你看?我孟婆三七虽面孔青些,但皮肤细腻,身材瘦些,但颇为高挑;衣服脏旧些,但短褂长裙,修饰比例,哪里配不上你? 赵吏叹一声,对我道:“你瞧你!面色铁青,眼像铜铃,别瞪了!越发吓人!那衣服怎么穿的,乱七八糟,脏了吧唧,也不洗洗,我听鬼差们道,以前孟婆多时,都是秉着天地的灵气生成的,个个美艳,位位勾魂,怎么到了你这最后一个,成了这般模样,熬的汤还是臭的!你别是个假孟婆吧!” 十分促狭,句句扎心,气的我。 又以手一指:“能不能摘了那钗啊?不适合你!” 我头上簪着那凤头钗,赤金打造,丹凤回头,是我唯一一件首饰。 我怒斥赵吏:“我阿娘留下的,我带着,不知多么好看!” 赵吏嗤之以鼻,一掀袍子,起身道:“我走了!日后有空,再来瞧你。” 他一动,忽然一股异香窜入我的鼻孔。 这股异香,我竟从未闻过,只觉它,经鼻入脉,通了七窍,似一条灵蛇于我体内游动,五内如遭雷击,浑身酣畅,到底是何味道,如此香甜?! 第八章 我伸出手,一把拽住赵吏。 赵吏道:“放手!” 我把脸贴到赵吏身上。 “今日你身上怎么有股甜甜的味道?” 赵吏低头闻闻自己。 “味道?有吗?” 一面以手护胸,防备我伺机揩油,被我上下嗅了个遍。 不是赵吏。 “你有没有闻到,好香的味道?” 赵吏冷笑:“你这屋里,还有好香的味道?” 我耸耸鼻子,尽力捕捉,这股异香缥缈不定,于孟婆庄内,忽远忽近,忽高忽低。行至中堂,那香味愈浓,我以鼻子捕捉之,亦步亦趋,行至我那判桌前,异香愈发浓烈,我双目灼灼,铁青色的面颊,也泛起红晕。 上下寻找,忽见我判桌下头,雕花挡板下面,露出一角白衣。 原是此物,散发阵阵浓香,香甜异常。 我一把揪住,凑于鼻尖,深吸一口,浓香彻骨。 禁不住叹息。 “这是何物?如此香甜!” 那白衣忽然活了一般,生生从我手里被拽了出去。 原是赵吏,从桌下捞出一物,抱在怀中,是个身穿白衣的小鬼。 赵吏笑道:“三七,你刚刚漏了一个小的!” 说罢将那小鬼放在地上,伸手弹了弹小鬼的额头:“刚刚是你笑我不是?” 原来我刚刚便见过他,正是那个嘲笑无名的小鬼。 我仔细瞧他,五六岁样貌,白衣如雪,黑发垂肩,额间一点朱砂,瞧着十分可口。 忍不住伸出手,摸了摸他的面颊。 “叫什么啊?” 那小鬼虽然年幼,却很有家教,双手抱拳,与我和赵吏施个礼,道:“在下长生!” 赵吏噗嗤一笑:“还长生呢,你这是短命吧!” 长生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对上我。 “姐姐你的眼睛好大啊!” 我蹲下,凑近他,摸摸他的面颊。 看这小小的长生有点羞涩。 肤白如玉,清俊可爱,浓香扑面,乱我心神,腹内馋虫滚滚涌动。 大口一张,长舌卷起,于那长舌脸上结结实实舔了一记。 实在是香! 未及回味,赵吏一个箭步冲过来,将长生抱在怀里。 “三七!你想干嘛!” 赵吏瞧着我,一脸惊骇。 此刻我一定神情痴呆,口水横流,状如恶鬼。 我要求:“赵吏,给我抱抱!” “你要做甚!” 我伸出双手,凑近赵吏。 “把长生给我抱抱!” 赵吏啪地打开了我的手。“擦擦口水吧!安的什么心!” 拿袖子擦了口水,我偷眼瞧长生。 他缩于赵吏的怀内,也正偷眼瞧我,实是美食。 赵吏骂我:“冥界规矩!孟婆只食不入六道的恶鬼!这长生你吃不得!” 好凶,我怏怏低头,计上心来。 以手一指向赵吏身后:“阿茶!你怎么来了?” 赵吏果然上当,回头看去,我伸长脖颈,冲着长生咔擦一口。 可惜,没得手。 赵吏身法如电,抱着长生一蹿,蹿出数尺,动如脱兔。 “三七!!” 怀中的长生哭了起来,赵吏忙哄孩子,边对我道:“三七!你莫近我,去盛碗汤来!我与他喝了,送下轮回井!” 我自然抗议。 “那不妥吧,我还尚没读册呢!倘若我那阳卷上记载,他罪大恶极……” 赵吏不为所惑。 “你看他几岁?就罪大恶极……快去!” 我怏怏走开,十分不服。“如何以貌取人,俗话说,有志不在年高……” 长生眨眨眼,终于哭道:“姐姐要吃我!” 赵吏最怕人哭,当下烦躁起来。“姐姐不是要吃长生!姐姐就是闻着长香!你安心!我护着你不给她吃!长生,你莫哭了!” 那长生不过小小稚儿,这一哭起来,如何收的住。 那眼泪便扑簌簌流下来,前呼后拥,断线珍珠一般。 搞得赵吏焦头烂额, 我拎着王小鹿的脑袋跑过来。 赵吏十分警惕。“做什么?!” 我不理赵吏,对他怀内的长生笑道:“长生,姐姐这个头呢,会唱曲儿!教它唱曲儿与你听?” 王小鹿哼了一声,双目紧闭,表示对我置若罔闻。 我一手掐住王小鹿的耳朵,拧。 王小鹿“啊呀”一声,只好清了清嗓子,开口唱道:“胸上雪,从君咬,奴家啊不敢高声暗皱眉……” 没想到这王小鹿还真的挺会唱,我捏捏他的耳朵,以示鼓励。 那长生果然渐渐止了哭,睁着一双眼,呆呆聆听。 听那王小鹿声情并茂:“薄罗衫儿掩酥胸,一段风流难比较,恰似白莲一支出水中。” 赵吏捂住长生的耳朵,啐道:“罢!罢!快住口罢!这浪曲儿岂是给孩子听的?” 王小鹿十分委屈,道:“我王小鹿!好歹一介悍匪!非要逼我唱曲儿……还将我烹煮下肚,留我一颗人头,受这奇耻大辱…… 说罢对我喊一声。“孟婆!求你快些吃了我吧!” 便张嘴哭嚎起来。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.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一见王小鹿哭嚎,长生也跟着嚎了起来,二人合力,声音震耳欲聋,赵吏焦头烂额,一口一个祖宗。 我忙将手一挥将王小鹿远远抛开,只听“哎呀”一声,不知滚到哪里,我往赵吏跟前凑凑,嬉皮笑脸地求个商量。 “赵吏,我只吃他只手可好?不耽误轮回!” 赵吏抱着长生绕过我。 “你莫再有非分之想!我亲自与他喝汤,送他下轮回井!” 说着走至汤鼎之前,一手拿了我的汤勺,便要取那孟婆汤。 我五内如焚,急得不行,到嘴的美味,竟然要飞。 跟着赵吏亦步亦趋,伺机下手,无奈赵吏防范的紧,一时间竟然无从下口。 眼见赵吏憋着气舀了一碗汤出来,待要给那长生灌下。 我心下一横,狗急跳墙,张开巨口,不给我吃,连你赵吏一起吃了。 正在此时,突然一声呼唤,传至我的耳边。 “长生——长生——” 此声苍劲幽远,千里传音,于这黄泉内回荡。 长生高呼一声:“师父!” 声音来自头顶,我与赵吏抬头察看,透过屋顶的大洞,可见黄天黄地之间, 一道白色飞烟翻涌而来,婉若游龙,逶迤进入我这孟婆庄内,于旋转几番,飘然委地,渐渐成型。 不知来者何人,但显然不是凡人。 赵吏将我护于身后,十分警惕。 白烟幻化成一个老者,须发洁白,仙风道骨。 我有些失望,这样风骚出场,以为什么好看男子。 便见那长生于赵吏怀中惊喜道:师父!师父! 赵吏问道:“你是何人!擅闯黄泉!” 那老儿好整以暇,先掸掸一尘不染的衣袖,方拱手对赵吏道了个恼:“在下陈拾,于峨眉山修炼仙道,亦有个小小的门派,长生乃是本门最小的弟子,今日修炼出体,魂魄离身,竟被卷入黄泉,此子现肉身犹存,望大人将长生魂魄归还。” 赵吏道:“原是生魂……这么小的孩子,修什么出体……” “不行!” 竟来抢人!我忙阻拦,大喝一声,推开赵吏,挺身而出,十分威武。 陈拾看向我,笑了一笑,道:“这位极美丽的姑娘,想必便是孟婆了?” 我当场愣住。 便闻被我丢在地上王小鹿骂一声:“马屁精。” 赵吏在我身后翻个白眼,翻的之用力,我都听见了。 但,我脸红了。 这老儿,怎的如此直白! 天地良心,阿茶在下!活了快六百年,从未有人赞我美丽,几乎喜极而泣,忍不住嘴角上翘,声音微微颤抖。 “可是赞我美丽……你颇有眼光,只是,这黄泉可不由生人随便进出……我孟婆乃黄泉之主!魂魄进了这孟婆庄!便是我的!不还,不还,绝对不还!” 赵吏将我推开,任我如何抓挠,将我挡在身后,对那陈拾道:“再别有下回,若非我在这里,他便回不去了!” 说罢将那长生递与陈拾,长生伸出手,那手穿过了陈拾的身体。 原是个虚影儿。 赵吏一愣。 陈拾爽朗大笑。 “哈哈呵呵呵呵呵呵呵哈——” “哈哈哈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——” “哈哈哈哈哈呵呵呵哈——” 笑了颇长久,我见赵吏憋住一个哈欠。 那陈拾儿老儿笑了一番,方道:“大人瞧仔细了,此时我真身在黄泉入口,不过传个虚影儿进来。” 颇为自得。 赵吏只好客套道:“修行不错,也懂规矩,你目下高寿?” 那陈拾拈拈胡须,做态道:“小老在山中修道,年深月长,年纪实在记不清……大概总有六百余年了……” 赵吏张嘴做惊讶状。 “那你是长生不老了!” 表演夸张,略略过火。 陈拾闻言十分得意,又呵呵笑了良久,真怕他一口气没接上,笑死在我这孟婆庄。 果然,笑罢需得深吸了几口气,咳一声方道:“多活些时日罢了,黄泉乃冥府关隘,怎能生人擅入,故劳烦大人将这长生送至黄泉入口,老身在那等候。” 便做作地颔首作揖:“有劳,有劳……” 遂烟消云散。 赵吏便将长生放于地下,蹲身对其言道:“我叫赵吏,是个鬼差。” 又指指我:“她叫三七,是这里的孟婆。” 长生瞧我一眼。 我忙露出讨好的笑容。 他没搭理我。 扭脸朝赵吏恭敬做了个揖:“是,长生谨记。” “长生啊,你记住,以后再玩出体,叫我撞见!便叫她吃了你!” 赵吏谆谆教诲。 我寻个空档,冲过去,搂紧长生,深吸一口,沁香入肺。 赵吏忙将我拽开。 长生仍被我舔了一脸。 他拿手捂着面颊,看起来有点受辱,但是没哭。 赵吏一把抱起长生,向门口走去。 大势已去,我忙挥手喊道:“长生啊!姐姐喜欢你!你莫忘了我!下次出体,再来找姐姐玩啊——” 长生回头看我一眼,有点怯意。 我露出十二分的笑容。 不知为何,长生白玉一样的小脸泛起潮红。 真是可爱,可惜没吃上。 我舔舔嘴,眼巴巴,看赵吏抱着长生走出我的孟婆庄。 黄泉的风,拂起赵吏的披风。 忽然想起,有一句话,我忘了问他。 赵吏,你何时娶我啊? 第九章 孙尚香—— 放肆! 孤乃江东郡主!汝是何人?竟然直呼孤的名讳! 我破口大骂。 活像个泼妇,我死了,但我仍是江东郡主。 我有一个郡主的骄傲。 于这孟婆庄内呆了些时日,我方懂得,人这一生,都有命数。 有人生就是农夫,兵卒,僧侣,怨偶,没得选。 我生来便是江东郡主。 没得选。 是我的命。 孟婆庄里有个孟婆,生的丑陋;憨憨傻傻,养着一盆快死的花。 有个叫赵吏的鬼差常来瞧她,与她闲聊片刻。 孟婆每日迎来送往,日复一日,心性十分单纯。 无烦无恼,无忧无愁, 我心里很是羡慕她。 若能像她,便好…… 想起年少时候,我的江东故国。 那时候,天正高,风正暖。 曲曲回廊弯九折,茶花开满我的花园。 不知世上竟有忧愁二字。 我在此地呆了多久?我竟不记得了。 投江自尽,怕死不彻底,还灌了一碗毒药,弄的如今嘴唇乌紫。 昏昏沉沉来了这孟婆庄。 哪知那孟婆汤奇臭,端到嘴边,硬是喝不下去。 其实…… 最苦的酒的酒我也喝过。 是我大婚之日的喜酒。 好苦,一杯入腹,像把刀,一下一下,剜着我的肚肠…… 还有什么喝不下去? 只是……意难平。 说到底,还想见他一面,还想问他一问…… 问他什么呢? 我不想提了,孤乃江东郡主,我高高扬起我的脖颈。 你在此地长留,不合规矩,许多亡魂都有执念,放下了,便去过新的一生。 我冷笑一声,喝一口酒。 什么东西,也配和我讲话。 我昂头走出孟婆庄。 走的不远,我坐在那沙丘之上。 黄泉,八百里沙海,一望无际。 人间的灯火倒映在黄泉的天空。 一如我江东的漫天星河。 不过,到底不一样…… 此地没有他。 那个时候,我遇到她。 她抱一把琴,站在我的面前。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出现的。 不过十五六岁,穿着一身火红衣衫。 我未见过那么美的少女。 她对我笑一笑。 眉目含情,红衫猎猎。 你一个人?我也是。 她坐在我的身边,毫不拘束,待我像个故交。 你在等什么人吗? 不知道为何,我突然觉得悲哀。 我这一生,像我头上戴一朵茶花。 花瓣富丽,层峦叠嶂,赫赫威风藏新蕊, 是我细细包裹的女儿心事。 到底,落了空。 我垂下我的头。 我在等一个人。 我想问他一句话。 我也在等一个人,你等了多久? 我想不起来,大约,自我去后,或许半载? 她笑一笑。 我也在等一个人。 她将头靠在我的肩头。 我感觉到冷。 她抓住我的手,她的手更冰。 冻了几千年的冰。 寒意笼罩了我的身体。 我在等我的哥哥,可是我等了好久,他还没有来…… 我叫阿茶。 你呢? 阿香—— 阿香,她唤我。 二人呆坐着无事。 阿茶说,我们来听一曲可好。 阿茶将怀中的古琴,置于沙地之上。 那琴古木横陈,漆黑油润,我看到琴上篆着一名:早月。 琴名早月。 真是一把好琴。 你会弹?我问阿茶。 我会呀,可惜,这早月,我弹不响她。 我失笑。 为何? 早月有灵,只为知音而鸣。 茶茶笑起来,声音金铃一样。 那十五岁少女的无尽爱娇。 我也有过。 她从袖中掏出一块事物,小小一粒金沙,晶莹发亮。 像一颗拿在手中的晨星。 这是何物? 这是一颗心。 我有很多鬼差,我拿走他们的灵魂,可是,只有无名,我拿走了他的心。 无名无心,早月不鸣。 我感到好悲伤啊。 阿茶将那颗金星置于早月之上。 早月的琴弦震动起来。 地上的黄沙也微微颤动。 黄泉中回荡着早月的琴声。 凤鸣声声,音可裂石,早月,真是一把好琴啊…… 我看阿茶,她闭着眼,聆听良久。 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。 你怎么了?我问她。 我在思念我的哥哥。 我很久没见过他了。 我好想他。 原来这黄泉中,每一个人都在等…… 我听琴。 早月声声都似悲鸣,再也唤不回无名。 好悲伤。 我喝干最后一滴酒,起身。 我跳舞,让我的泪变成汗。 我唱歌,唱我家乡的歌谣, 佼佼佳人,江东之畔; 风之潇潇 雨之寥寥。 思之不见 佳人不换; 江东之畔 埋吾相思。 江东之畔,是谁埋了我呢? 不重要,反正不是他。 我的红颜变成枯骨,我的坟头岁岁草初长 他会不会,来看过我一眼; 会不会,在我的坟前,斟上一杯,家乡的稠酒。 我知他不会。 从他改口唤我郡主的那一刻。 我便知道,我们无缘。 我生就是江东郡主。 这是我的命。 只是,仍想问他一句…… 唉—— 不如,你做个鬼差吧。 早月啪一声断了弦, 阿茶看住我。 我感觉冷,万籁俱寂。 我主阿茶。 冥王茶茶。 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少女。 活过千年万载,红衫烈烈。 阿香——和我一起。 等他…… 失去灵魂,我没觉得少了些什么 大概一个人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早就已经麻木。 黄泉中亦有四季,冬去春来,过了许多年,我时常去孟婆庄里转一转,我知道了孟婆叫做三七,她缺了一窍精魂,我便叫她憨货;她的花叫曼殊沙华,一直没有开;我在孟婆庄纵歌过,大醉过,无聊地候过一整日…… 如此,又过了许多年,我终于没有等到他…… 你们看,什么叫无缘。 即使在这黄泉,人人必走一遭的孟婆庄,我竟还是错过他,不过也好…… 也好…… 我千年万载的记住他。 永远是旧时模样旧时光。 我喝酒,喝到醉,醉了卧倒黄泉,万里一片沙海。 黄泉的天空上,便是人间,我望向人间,望到我的江东故国。 那时候,天正高,风正暖, 曲曲回廊弯九折,江东少年踩过我的庭院。 阿香! 放肆!孤乃江东郡主!你是何人,竟敢直呼孤的名讳! 在下伯言,江东陆议。 东风拂过他的面颊,茶花开满我的花园。 摘了一朵茶花送给我。 阿香,送你一朵花呀。 阿香…… 只有伯言会唤我,阿香。 我仍想问一句…… 你到底……有没有喜欢我过啊? 或者,你不需要答我的。 再唤我一声 阿香…… 我叫阿香,是一个鬼差。 你为什么不开心? 我唱首歌给你听啊。 我家乡的歌,我只记得这一首了。 佼佼佳人,江东之畔。 风之潇潇,雨之寥寥; 思之不见,佳人不还; 江东之畔,埋吾相思; 佼佼佳人,江东之畔; 花之燎燎,云之牵牵; 思之不见,佳人不还; 江东之畔,植吾相思; 第十章 十二年后 过了些时日,人间正逢开元盛世,世道好,鬼都白肥些,一个个肤若凝脂,比较可口,三七也知道感恩,想着,待那李隆基下来时,需待他好些;只是日子无聊,有时羡慕那些魂魄,喝下一碗汤,便是新的一生;唯其在此,日复日,年复年,千劫又千劫—— 那日人间下了雪,经了红尘,坠入黄泉,纷纷扬扬,牵扯不清。 王小鹿带一个毛护耳,栽于花盆之内,闭目不语,与那曼殊沙华同置于窗台之上。 三百岁的曼殊沙华,叶片焦黄,仍是枯枝败叶的一盆。 一勺黑汤泼于曼殊沙华的盆中,黑气上浮,王小鹿便睁眼叹道:“臭死了……三七,明年可是瓯濯年?” 那三七提着一柄汤勺,搓着手。 天冷,那孟婆庄内四处大洞,嗷嗷漏风,吸了吸鼻涕,叹道:“是了,我这曼殊沙华也都三百岁了,竟还没有开花……” 王小鹿便道:“我是说,你这孟婆,明年便六百岁,熬出的汤竟还是臭的!我听些鬼差讲,上代孟婆的汤,极鲜极美,甜如初恋! ” 三七瞪一眼王小鹿。 “阿娘的汤,我自然比不得,而且,我缺了一味汤引……总是熬不成。” 三七又想起年幼之时,每日在孟婆庄内,瞧阿娘熬汤。 阿娘一身彩衣,立于斜梯之上,将那大木勺于鼎内搅动良久。 小小的三七踮着脚,鼎边只露出一双眼。 瞧那大勺搅动汤汁,汤鼎之内,流云卷雪,熠熠生辉。 眨眨眼睛,十分羡慕。 “阿娘何时教我熬汤? ” 阿娘瞧一眼女儿,笑一笑便道。 “孟婆汤需八泪为引,一滴生泪,二钱老泪,三分苦泪,四杯悔泪;五寸相思泪,六盅病中泪,七尺别离泪……” 说到这,不由前情翻涌,哽在喉间,一时堵住了口,说不出来。 那孟七一边说,三七一边跟着念,此刻便掰着手指道:阿娘,你说的只有七味,第八味是何物? “第八味……我忘了。” 忘了便好,每日熬的是忘情的汤,恨不得取了一碗汤喝了。 但是,舍不得。 一段情事,过去了便过去,能留下的,只有回忆。 如何舍得…… 三七发急道:“那三七如何熬汤?” “你尚小?急什么,待你大了,便自然会了……” 见阿娘不悦,三七不敢再问。 是夜,母女二人躺在床上,三七翻来覆去,睡不着。 孟七便骂道:“三七!你如何不睡,还在这里烙饼,明早还要起身熬汤!” 三七道:“阿娘,那孟婆汤是孟婆熬的,我既落生就是孟婆,却为何不会熬汤?是大家都不会,还是独我不会?因想不明白,故此难眠!” “阿娘幼时,也不会熬汤,阿娘也有阿娘……只是,这最后一位汤引,却不是阿娘能教你的。” “那要何人来教,他何时来?” 孟七摸了摸三七的头,道:“阿娘不晓得?总有的罢,咱孟婆氏,命该如此……但你缺了一窍精魂,性子憨痴,生的丑陋,倒不像孟婆了……这样倒好,我愿你永不会熬汤,说不定可逃此劫!” 三七听得发愣。 孟七便道:“快睡罢!明日要早起!你莫在夹缠!” 说罢,翻了个身,给了三七一个后背。 三七伸手搂住阿娘,怎么今日阿娘的身上,泛出阵阵异香。 是那孟婆汤的香气?似是而非。 好好闻啊…… 眼皮渐渐沉重。 孟婆庄内,三七打着瞌睡,口水直流出来。 口中仍道:“好香,好香……” 庄外穿来一阵马嘶之声,窗台之上的王小鹿向外望去。 见那孟婆庄外,细雪纷飞,一匹乌黑骏马二蹄高高扬起,身后系着一辆马车。那车乌黑底色,漆金络玉,驾车的两个黑衣女官翻身下车,一女掀起车上的帘子,另一女官恭敬地伸出手:郡主!到了! 片刻,车内伸出一只细长的手,置于女官的手上。 那帘子下头,便探出一朵颤巍巍的大红花,花底下,阿香露出脸来,翠眉红妆,嘴唇一抹桑葚红。哭丧妆,是此时人间最流行的装扮,凡间女子画了这妆,个个都似伤心人。身子一动,头顶大红花摇摇欲坠,另一名女官忙替其扶正,那阿香立于马车之上,提起酒壶灌了一口,又四下环视一番,方醉醺醺骂道:“甚么破地方!这哪啊?!” 一女官轻声赔笑道:“郡主,这是孟婆庄啊,您常来的……” 阿香思忖一番,方点头道:“不错!这黄泉内,也只有这孟婆庄可藏人了……” 便歪歪扭扭下了马车。 二女官扶着阿香走上孟婆庄的台阶。 “待孤拿了人犯!定叫他生不如死!先奸后杀!” 阿香大喝一声,一脚踹开孟婆庄的大门。 三七被一声巨响惊醒,方才睁眼,半梦半醒,只见一张桌子冲自己横飞了过来,尖叫一声,鼠窜于灶台之后,又听得外面喝道:“人呢!怎么没人!” 方小心翼翼于灶台后探出头,见堂中两个黑衣女官,夹枪带棒,狐假虎威;间中一凳,坐着那鬼差阿香,穿红黑战甲,蹬一对红色皂靴,丰状威武,头顶大红花,手持狼牙棒,持一酒壶,正豪气万千地将那酒倒于口内。 三七与阿香极熟络,晓得她喝醉了,不知要耍什么酒疯。 小心翼翼地上前,赔笑道:“阿香,为何砸我的孟婆庄,可是又喝醉了……” 阿香骂道:“放肆!孤——” 又打了个酒嗝,方道:“孤乃江东郡主!竟敢直呼孤的名讳!汝是何方乡村野妇,来人!给我拉出去奸`尸!” “郡主,这是三七啊……孟婆三七!您又忘了!” 二位女官忙上前讲解。 阿香说什么,三七全未听进去,只觉阵阵奇香,扑鼻入窍。 忙贴身凑上去:“阿香,你今日可是熏了新香,如此香甜?” 说罢贴着阿香的脸,上下闻个不休。 阿香起了一身鸡皮,使劲推开三七:“起开!憨货!我不搞LES!你给我起开!你这个憨货!” 二女官忙用力扯开三七,那三七扭股糖一般,犹在不舍,阿香擦擦被三七闻过的地方,喝道:“憨货,孤且问你,方才你可瞧见一只生魂?” 三七摇头。 “没瞧见,今日唯有你来此。” 那阿香眯起眼睛,于屋内踱了数步,查看半晌,方道:“今日冥王阿茶欲出冥府……冥界需加强警戒;方才我见一生魂飞入黄泉,追了半晌,没了踪影,这黄泉之内,唯你这孟婆庄可藏人,你没见着?!” 三七摇头。 阿香一屁股坐上判桌,又道:“此魂乃一个少年剑仙的形貌,白衣黑发,御剑而行,薄面仙姿,臀翘腿长……” 阿香说着,十分向往,扬起面孔,鼻孔流出一点鼻血。 女官忙递上手帕,替阿香擦了。 “瞧着就是危险分子!必须抓到! 看来,孤是得翻一翻你这孟婆庄了…… ” 三七忙道:“你要翻便翻,只别弄坏了我的花……” 阿香示意,二女官得令,分头散开,于这孟婆庄内寻找。 三七忙不迭跑去,将那盆曼殊沙华护于怀中,王小鹿便骂道:“三七!你这不中用的!你的孟婆庄,她说翻就翻?! ” 三七不理王小鹿,且将那花盆护在怀中,自觉安心,方吸起鼻子,好好寻那异香的来处。 阿香闻了骂声,冲将过来,伸手一指王小鹿,骂道:“住口!你个死人头十分放肆!来人!给孤拉出去……” 上下瞧了一番,先奸后杀,实在困难。 方道:“丢了!” “你耍甚么旧日的威风!孟婆乃是黄泉之主,你如今不过一个鬼差,又算老几?” 王小鹿骂着,那眼却瞟向一个方向。 原来那三七围着阿香绕了几圈,循着香气回到桌前,果然见那桌角下头露出一角白衣,散发阵阵幽香;那白衣如有神智,见三七瞧它,害羞一般向桌内缓缓褪去,三七一脚踩住。 阿香瞧那王小鹿的眼神不对,也回头朝桌前看去。 王小鹿“啪”地冲阿香吐出一口口水。 阿香冷不妨中招,气得挥舞狼牙棒。 “我打你个死人头!” 王小鹿“哎呦”一声,捱了一记。 此刻那三七蹲在桌角,一手抱着曼殊沙华,一手正与那白衫缠斗,三七愈向外拉,那白衫愈往内扯,二人拉锯不休。 此时那二位女官回到厅堂,报一声:“郡主!” 三七忙抬头看去,见阿香愤愤然冲来,对女官哭道:“孤乃堂堂江东郡主!竟被这死人头侮辱!岂有此理……岂有此理……” 说着提起酒壶喝了一口,片刻后,方茫然道:“咱们为何在此?在这做甚么?” 二位女官看了眼三七,连忙附耳一番。 “哦——甚么生魂?哦——先奸后杀——人呢?!” 一女官忙道:“郡主!皆尽搜了,确实没有!” 孙尚香狐疑道:“这可奇了,这黄泉之内,什么没有,除了孟婆庄,他能飞到哪去呢?” 三七听得不耐,蹲下身子,将那挂在桌子下头的帘布以手一掀。 只觉一股异香冲出,兜头熏了满脸,几乎没昏了过去。 心醉神迷,半晌方定住心神,抬眼细看。 见一白衫少年窝在桌下,凤目含情,白衣委地,一对浓黑剑眉,斜斜飞到鬓角里去。 眉间还带一点火红朱砂。 此时这少年正面带哀求,以手示意三七莫要做声。 身上散发阵阵奇香。 三七不禁露出笑容来。 “你好香!好好看啊!” 阿香带着侍女走向门口,回头道:“三七!若你见到,必要告知于孤…… 却见那三七抱着花盆,傻笑着瞧着桌下,口内喃喃不止。 “三七!” 三七忽闻阿香一声爆喝。 方抬头瞧着阿香。 “你说什么?跟谁说话?” 三七忙起身,抱紧花盆:“我说什么了?” 阿香眯起眼睛,狼牙棒一指三七,喝道:“尔若窝藏!一并治罪!” 三七慌忙摇头。 “我……我没看见什么好看的生魂剑仙啊……” 说罢赶紧瞧了眼桌下。 此地无银。 王小鹿叹了一声。 再抬起脸,众人都瞧见,三七缓缓流下一道,鼻血。 阿香发出一声冷笑。 第十一章 那少年被五花大绑,由两个女官拖着,随着阿香走向大门。 少年挣扎不已,口内喊个不休:“三七!三七!救我!” “三七!你快救他!” 窗台之上,王小鹿冲着三七大喊。 三七怀中抱着曼殊沙华,乍听之下,十分惊异,对王小鹿道:“他为何知道我的名字?” 长生挣扎着道:“三七!我是长生啊!你见过我!” “长生?” 三七眨眨眼,再想不起来。 王小鹿喊道:“三七!他是当年那个小娃娃啊!” 此时那长生被那两名女官拖至孟婆庄的大门口,仍回头看着三七,面带哀求。 三七的面前,方浮现起十几年那个幼小的长生。 那一回,她差点吃了他。 原来是他! 三七一个箭步冲到长生面前,揪住衣领细细端详。 那长生于焦灼之中,仍对三七笑了一笑,意图讨好。 见他眉头微蹙,嘴角含春,面如冠玉,挣的一身香汗微微,香如酥酪。 这一回,万万不能放过他! 阿香骂道:“憨货让开!人犯已拿!你莫要阻拦!” 三七回头道:“阿香你莫带走他,阿香,我们孟婆,乃……乃黄泉之主,黄泉的事,我说了算!” 方拿出黄泉之主的架势,意图恐吓。 阿香冷笑一声,挥舞狼牙棒,摆开架势,喝道:“想打架吗?” 三七哪里顾得上阿香,回头摸了摸长生的脸蛋。 伸出长舌在长生面上结结实实舔了一嘴。 心醉神迷,十数年岁月过去,其香更烈,想起阿香说,男人要老一点方好…… 实在等不得了,三七擦擦口水,对阿香嚷道:“阿香!我得吃了他!我活了六百年了,只闻过他一个这么香。” 亟不可待,几乎眼泪汪汪了。 瞧着三七这副德行,阿香收起狼牙棒,摸了摸自己的嘴角,嘿嘿一笑。“这样啊……那么就地解决吧!先奸后吃!如何?” “好啊,好啊,好啊!” 三七窃笑不已。 阿香手一挥,二位女官又将长生向屋内拽去。 那长生惨呼道:“姐姐们!不要啊!” 三七笑吟吟一挥袖子,孟婆庄的大门紧紧·合上。 一灯如豆,炉火熊熊,炉上放着大鼎,烧着水。三七蹲于鼎边,焦灼查看,只恨那炉火不够旺。 五花大绑的长生,横陈于一大桌之上,挣扎一番,动弹不得。耳边闻那王小鹿叹了一声:“可叹啊,你怎么又回来了?落到这俩女流氓手里!啧啧!弄不好,就像我,留个头栽盆儿里,给她取乐唱曲儿!一唱就是十几年,可怜我一介悍匪,沦为歌妓……” 长生便道:“我记得你呀!你还给我唱过!甚么山头雪…… ” 王小鹿道:“是胸上雪!你如今大了,女人的滋味,可尝过没有?” 那长生脸上一红。 正被阿香瞧在眼内,便屏退二位女官,笑吟吟走过来。 “小哥哥,你莫羞,今日姐姐便与你尝上一尝,到底识了女人的滋味,叫孟婆吃了,也不算白死。” 说着一手掀开长生的衣领,嘿嘿淫笑。 又以那红唇嗅嗅长生的脖颈。 那长生死闭着眼,面孔涨的血样红。 王小鹿一声爆喝:“不要脸!女淫贼!” “淫你啦?老子淫你全家!!” 阿香骂完,起身寻找,捞起一个盆,罩在王小鹿脑袋上。 王小鹿无计可施。 三七又提着菜刀笑吟吟走来道:“水煮好了,可以下锅!” 说着就来提长生,孙尚香按住长生:“哎……我还没……讲好的,先奸后吃!” 三七咽了咽口水,十分不情愿。 “……” 阿香虎了脸。 三七忙陪笑。 “那你快点!我等着。” 阿香方又骑到长生身上,搔首弄姿地做作片刻。 一手在长生身上乱摸。 那长生挣扎不能,只得死闭双眼,任人轻薄,一脸贞烈。 三七蹲于一边,一双巨眼瞪成两个天坑。 “憨货!” 阿香扶着头上摇摇欲坠的大红花:“你别瞪着俩眼睛瞧我行不行?!” 三七急道:“你不快些,我水要烧干了!” 哪知阿香突然羞涩起来。 “这一时间,还真下不去手……须得让孤培养培养感情啊……” 那长生忽然睁眼,对着三七道:“三七!求你快些吃了我!也算不枉我来这黄泉,寻你一场……” “你来此寻我?” 三七十分诧异,自做孟婆起,每日都有人来寻她。 见过她,喝过汤,忘记她。 这长生,却不一样,他见过她,没喝汤,又来寻她,是想要一碗汤吗? “你为何寻我?” “前日于山中打坐,心有所动,忽念幼时曾往黄泉,见过你一面,自此心下难安,按捺不住,方赶过来……哪知……” 三七没听明白。 “你要喝孟婆汤吗?” 阿香以掌轻掴了一下长生面颊,对三七道:“这小子油嘴滑舌!你莫信他!” 那长生犹道:“不知……可是天命,要我来此……若被你吃了,我也甘愿。”说罢将一双凤眼,瞧定了三七。 二人四目交缠,再移不开。 那长生句句情真意切,几乎泪凝于睫,身上还散发阵阵浓香。 阿香便瞧着三七那青色面皮底下,泛出一阵红晕,成了紫色。 “啪嗒”一滴水,落于长生白色的衣襟上。 三七的口水哗哗地流了下来。 意乱情迷,三七挣扎片刻,方得一线气力,对着阿香喊道:“阿香,我等不得了,他好香啊!我受不了了!” 阿香低头闻了,十分纳罕:“哪有香气?我怎么闻不到?” 却见三七咣当丢了菜刀,哗地张开大口,呲出一嘴的利齿。 “不煮了!” 阿香大骇:“生吃啊?!” 急忙翻身下地。 长生绝望地再度闭上双眼。 那三七按定长生,便要下口。 此刻,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,毫不客气。 三七收了恶相,三人一起朝门口看去。 “是谁?” 三七问道。 门口传来声音:“赵吏!” 阿香一把捂住长生的嘴巴,面露惊慌。 “藏起来!快将他藏起来!” “为什么?” 阿香骂道:“憨货!地府规矩,你不能吃生魂!!这是犯忌!” 三七以手一指:“那你还想先奸……” 那阿香急急拽起长生。 “休要废话!快将他藏好!被赵吏发现,咱俩都得捱罚!” 此刻,赵吏正站在孟婆庄的门口,面带狐疑。 “开门?做什么关着门?!三七,你在做什么?” 赵吏侧耳细听,屋内似有响动。 赵吏砸门。 “开门!我踹了啊!” 方抬起一脚,门开了,三七站在门口,露出笑容,灯火一照,牛头马面一样。 赵吏心下不喜,将三七推开:“你在做什么?” 一边以手护胸。 那孟婆今日却没有袭胸的意思,只讨好笑道。 “坐着啊……赵吏,你怎么来了?” 这样不正常,必有蹊跷。 赵吏走进庄内,四下打量。 阿香正抓住长生躲在灶后,一手捂住长生的嘴巴。 赵吏巡视之下,只见窗台之上,王小鹿的头上罩着桶。 伸手拿下,却见王小鹿的嘴上还封着块胶布。 赵吏指着王小鹿,看向三七。 “这做什么?” 三七忙走过去,撕下王小鹿嘴上的胶布。 赵吏瞧着王小鹿:“王小鹿!她在做什么?” 王小鹿瞧一眼三七。 三七面露威胁。 王小鹿便瘪瘪嘴道:“姑娘大了……谁知道在做啥……我甚么也没瞧见。” 赵吏“哼”一声,便向那藏人的灶后走去,三七忙拦在里头。 “这屋里热,不如我们出去凉快凉快?” “你煮那么大一锅水干什么!哎,你放开……让我过去,放开!” 三七坐在地上,拖着赵吏的腿。 赵吏大喝一声:“到底弄的什么鬼!” 忽见灶台后站起一位白衣少年来,吃了一惊。 那少年便施了个礼道:“可是鬼差赵吏?” 三七于赵吏身后急急向长生挥手道:“你!!你快回去藏好!藏好!” 赵吏上下打量一番,道:“你这生魂,又是何人?” “在下长生,幼时蒙您相救,您可还记得我?” 赵吏想了想便道:“……是你,长这样大了,你为何在此的……这是黄泉,你怎能……” 赵吏说到此处,思前想后,回头瞧了眼三七,笑道:“原是我来的不是巧了!” 三七不解,偷眼瞧那长生,只觉姿容既好,神态亦佳。 便闻赵吏又道:“既如此……我什么也没瞧见,我也没来过。” 说罢向门外走去。 灶台后,阿香捂着胸口松了口气,却又闻那三七唤住赵吏。 “赵吏,你这就走了?” 阿香皱起眉头,暗骂一声:“憨货!” 赵吏站住,瞧了瞧三七,低声道:“他是生魂,日后再来黄泉,进出小心。” 三七犹问道:“那,你今日到底做什么来?” 赵吏叹了一声。 “也没甚么,今日我随冥王出行,不知何时回来冥府;突然有点放心不下你……不知为何,总觉得欠了你什么似的。” 三七忙顺杆爬:“那你又不肯娶我,若觉得欠我,你便娶我……成婚之后,你便给我讲讲人间,如何?” 见三七低头嗔怨,赵吏便伸手拽了拽三七一缕乱发,轻声道:“不娶你,是因为你不懂,不过,我瞧你也快懂了。” 赵吏回头瞧了眼长生,转身出门。 三七站在门口,目送赵吏远去,心下苦恼。 这黄泉驸马,赵吏还做也不做? 阿香由灶后探出头来。 “走远了?” 长生对阿香点点头。 阿香冲出灶台,一把拽住长生,将他搡于门口,对长生喝道:“你这生魂,马上出黄泉!哪来的回哪去!” 三七发急道:“我还没吃呢?阿香你怎么能放他走……” “我酒醒了!生魂入黄泉,咱们送出去就行了! ” 跺脚不依。 阿香劝道:“你非吃他不可啊!人刚刚还帮了咱们,怎么恩将仇报!” 僵持不下,便听那长生道:“我今日是该走了,若你愿意,我可常来瞧你……只是,你莫吃我。” 三七撇嘴道:“那我怕我忍不住……” 长生莞尔一笑。 “人间有许多美食,比我好吃许多,我一样一样都带给你如何?” 阿香道:“她吃不得那些!” 三七十分惆怅。 “可叹我去不得人间,我知红尘百色,样样鲜妍,不似我这黄泉,唯有黄沙遍地,若你愿意,常来给我讲讲人间的风貌故事,那便好了。” “为何去不得?” 阿香道:“三七魂魄不全,只有六窍,若去了人间,无法化形,天下大乱。” 长生不甚明白,想了片刻,道:“我会画呀,若我再来时,带了笔墨纸砚,将那红尘百色,一样一样画了,与你画一个人间,可好?” 阿香道:“你小心她哪天一个没忍住……” 却见长生悠悠然行于那曼殊沙华前,细细察看,又捧在手中,道:“我们山中,多有花木,你这棵花,却没见过,只是养的不好,十分疲态,须得我为它细心调养一番,想来,来年便会开花了!” 三七闻言,惊喜雀跃。 阿香无奈地叹了口气,坐于桌前。 那窗台上的王小鹿,嘿嘿笑了起来。 第十二章 转眼便是新岁,新桃换过旧符,人间又是新的一年。 立春,人间春雷滚滚,黄泉之内,新雨融融,我满了六百岁,春心萌动 换过一身新装,对镜梳妆,头发仿着人间少女的新式,细细挽了一个发髻,额头也贴上花黄,辞旧迎新。 一如我那曼殊沙华,亭亭立于一新盆之中。 那盆是人间新造,青瓷密色,衬得那曼殊沙华支支新绿,脉脉含情。 人间的雨丝飞进我的孟婆庄,凝于那一丛新绿之上,含情凝睇,想来,开花不远。 曼殊沙华边上,王小鹿淋得半脸湿透,苦道:“三七!你能不能给我遮一遮?” 我行出闺房,趴在楼梯上对王小鹿道:“头场春雨,长生说需得给这花淋一淋!” 那长生便悠悠然走去,推了窗子,为王小鹿遮了雨。 长生那日说常来看我,果然守信,自那日起,搁三岔五,便来黄泉瞧我,后来,索性搬了笔墨来,日日前来,为我画画。 目前大致画了有:楼台,亭榭,小溪,山野,大雁,乌龟,猴子,仙鹤,猫咪…… 那些画我挂了满室,日日瞧着,或可抵一个人间。 有一副我甚为中意,画中一人,眼大如斗,威武雄壮,名为奥特曼。 特别喜欢,挂在墙头,看个不休, 但这些,这些,都没有长生好看,永远白衫黑发,一尘不染,身子一动,满室浓香,忍得我好苦。 仍恨不得一口吃了。 大概他也觉得危险,近日,便给我画起人间的美食来,绞尽脑汁,意图转移视线。 我趴在桌前,瞧着长生,一一为我殷勤介绍。 “此乃狮子楼逡巡酱,取鲜鱼嫩羊切碎,快炒而成,极其鲜美;这一副,西市有制豆沙,名为“灵沙臛”,便将上好糯米捣打成糍糕,夹入灵沙臛做馅,再将这豆沙馅塑出花形,蒸出轻薄透亮,叫作“透花糍”;此一副乃“巨胜奴”以面搀蜜,入油锅炸制而成,面薄如纸,香脆非常,咬一口声动十里。” 长生说一件,展一副,桌上已经摆满了一桌子食品画。 我不为所动,只痴笑着瞧着他。 “我瞧着这些,也没你好吃。” 他说不上害羞还是害怕,往后挪挪身子,我又闻到一股浓香。 口水,哗哗流了出来。 长生伸出手,拿那雪白的袖子替我擦了擦口水,又从身后端出一只碧绿小碗,碗内盛着雪白酥酪。 “这是何物?” 他对我笑道:“应是山头千积雪,乍取东市新樱桃;此乃樱桃酪,取新樱桃和以新鲜羊酪,十分美味,是我亲手所制。” 说罢取了调羹递了过来,他一笑,我便酥了,哪还闻得出什么味道。 忽然想起阿香说的,便对他道:“阿香说,隆冬至春,你日日来,这样殷勤,定是别有所图……” 长生闻言便撅起嘴,嗔道:“我有甚么可图你?” 说着自己吃了一口:“真是美味至极!” 我瞧他似嗔还喜,眉目含情,香可鉴人,真真美不胜收。 一如这碗酥酪,粉白翠绿,娇嫩可爱。 是他亲手为我烹制呢! 便道:“要不,你给我吃一口!” 长生闻言,便舀了一勺,送于我的口内。 我活了六百年,第一次食人间之物,那酥酪入口,唯觉一片冰凉,没什么味道,试着咽下一口。 他殷殷瞧着我。 “合不合口?” 我点点头。 哪知那冰酪乍一下肚,在我腹内徒然转热,登时似火烧刀割,忍耐不得。 我捂住肚子,呻吟起来。 便闻王小鹿喊道:“糟了!我听鬼差说过,孟婆果不能食凡间之物!果真如此!” 腹内翻江倒海,我捂住肚肠,干呕几下。 长生急的手足无措,过来瞧我。 “都是我的缘故,觉得怎么样?可还难过。” 我看他难过,心下不忍,忍痛笑道:“虽然难过,也还撑得住——” 话没说完,腹内阵痛袭来,趁机贴在长生身上。 真是没用。 长生扶着我,不知所措,急的脸也黄了。 我只好道:“你且扶我上楼,我需得躺一躺,实在撑不住。” 长生扶我进入我的闺房,屋内凌乱,疏于打扫。我见他眉头皱了一皱。 忙大声呼痛,扑于床铺之上。 他便拿过被子替我盖上,只露出我一颗头。此时腹痛稍平,但我见他内疚,别有一番可爱。 尽力折腾起来,于那床铺之上滚来滚去,呼痛不止。 他果然自责,垂手立于床侧:“嗐!都怪我人蠢事多……” 我将声音放软。 “你莫自责,我目下虽然十分难过,时常我吃鬼吃撑了也是如此,睡一觉便好。” 说罢将被子扯到脖颈,只露出一颗头,瞪眼瞧着他,自觉十分乖巧。 他伸手摸摸我的额头:“你这样难受,我如何不自责……你们孟婆,可有药食?” 时来运转,我忙接口道:“我阿娘常说,想吃什么,什么便是良药……” 长生笑骂我:“狗贼!是哪个说你憨?绕着弯子来吃我?” “啊!啊,腹内如刀绞,真痛煞我了……呜呜呜……” 我大力呻吟,瞧他着急,起身踌躇片刻,方道:“那,那我若给你吃,我便死了……这我如何给你!” 我捂住肚子,哼哼唧唧。 他又道:“你之前讲过,吃一口便好?如何吃?吃哪里?” “你先给我尝一尝也行的……” “那如何尝?” “我自小最爱吃鬼爪子,咬着有劲,有嚼头。” 便将他一直手拉了过来,他虽惴惴不安,眼下形式所迫,只得由了我。 我将长生的食指放入口中,瞧他如砧板上肉,闭目待我嚼,不由心中发笑。 我将他的手指放入口中,细细吸·允起来。 果然奇香满口。 他一愣,回过头,不看我。 我道:“你莫怕,如今不想吃你,你生的这样好看,需日日看着才开心,你与我画那一墙风物,也不及你好看,你转过来,再给我瞧瞧!我心里舒服,肚子便不疼了。” 他仍不转头,我见到他白细的脖颈上,一片红云燎起,烧至耳根。 秀色可餐,怎么不给我看? “你转过来啊!给我瞧着!” 长生回过头,面如红布,啐我一口。 “你吃好了没有,好了罢! ” 我趁机大吸两口,真想咬掉。 但他这样好看,我若吃了,残缺不全,如何是好。 抽不出手,他叹了一声,对我道:“你晓得吗,我幼时来黄泉那一遭,被你吓坏了,回去以后,常睡不稳,夜里梦见你,吓得尿床,被师兄弟嘲笑,师父责骂……” 是了,他小时候,我便见过他呢。 可我不知道他尿床,他还有师兄师弟,他十几年的人生,我所知甚少…… 但我不求甚解,只求当下,他生的好看,味道香甜,我闭上眼,含着他的手指。 夫复何求。 第十三章 睁开眼睛,原来黄泉已到夜晚。 我起身,欲出门,却愣了一愣。 原来那屋中已被长生打扫干净,桌上摆着铜镜,亦被擦的晶亮。 我持了镜,望着镜中自己,依旧青青脸色,瘦长脸,却难得的,面上带了一丝红晕。 自觉长生来了,日复一日,我越发好看起来。 十分自得,但是,此时,他在何处? 急急走出房间,却见楼下厅堂之中,长生伏于我那判桌前,已经熟睡。 我下楼,便听王小鹿小声唤我:“三七——长生睡了,你去休息,他替你送了一日的鬼。” 我不由惊讶。 “他如何会送的?” 王小鹿道:“我教他的,我也瞧了十数年,不过是有鬼来了,读了册。给碗汤喝,再丢到轮回井,日日如此,有甚么难。” 也是,千百年来,一个孟婆的工作,日日如此,没甚么难。 我便轻轻坐下来,趴在长生的对面。 于烛光中瞧他睡脸,细细端详,此时室内昏暗,瞧他与白日不同,额间一粒朱砂,熠熠生辉。 他此时沉浸黑甜梦乡,全无防备,一如稚儿,身上散发阵阵幽香,他睡了,香味沉郁些,更为诱惑,但我先不吃他,总要待他醒来,问一问,你在梦里,可否见到我? 人睡了,一双手也睡了,摊伏于桌上,手指修长白细。 不由伸手摸摸那指尖。 长生便睁开一双凤眼,瞧我。 他乍醒初晴,黑发散落一肩,眼睛半睁未睁,全不似白日那个长生。 声音也粘缠含糊:“这样瞧着我,算计烧还是蒸?” 一股香气向我袭来,我心里一跳,忙收回手。笑道:“多谢你替我值事。” 他笑笑,未答我,坐正身子,笼发整衣,变回白日那个他,端正清白,一尘不染。 取过身边的阳卷问我。 “我尝听闻,冥界有阴阳簿,记录人穷通寿夭,生死时辰是定数,但见这册上,只录其人生前所为,这是为何?” 我忙殷勤回答。“阴阳簿分为阴阳两卷,我这里是阳卷,只录人事;你说那本是阴卷,若被人盗走,勾了名字反出轮回,不是玩的。故藏在冥界深处,有鬼差守护,等闲不会示人。” 难得他问我,难得我竟知道。 看他颔首微微一笑。 “原来如此,受教。” 心中无比满足。 可他立即起身。 “今日耽搁太久,我得速速回去,不然叫师父发现我出体便糟了。” 我扑于他的身上,黏住不放。 “你明日早些来可好?” 他没推开我,不像赵吏,一定推开我。 他只低头瞧我:“为何要早些?可有缘故?” 声音也十分温柔,我把头在他胸口埋的更深些,趁机深吸一口气。 他笑道:“为何早些?你说呀?” 我便抬头瞧他:“也没什么缘故,只是我见你好看,闻得你香甜,便心里欢喜,你若早来一时,我便多欢喜一时……” 皆是我心中所想,恨不得一股脑都告诉他。 他推开我,还拧转了身子背对我。 “别说了……” 我马上闭嘴,不敢再说,惹恼了他,他明日不来了,如何是好。 半晌不答言,我见他的耳根又飞上红霞,生生待那红霞渐褪,许久,方答我一句:“我明日早些来便是了!” 说罢急急出门,告别都省了。 我十分困惑,向王小鹿求助。 “可是我口笨,说错些甚么了?” 王小鹿啐我一口。 “你哪里口笨,你撩汉可能着哩!” 我听不明白,只好不求甚解,转换话题。 “小鹿,你又学了新鲜小曲吗,唱来给我听听罢。” 王小鹿便依言唱道:“此时模样,算来似,秋天月,无一事,堪惆怅,须圆阙,满面蟾光如雪,照泪痕何似,两眉双结,晓楼钟动,执素手,移银烛,猥身泣,声哽咽,家私事,频付嘱,上马临行说,长相思,莫负少年时。” 那歌曲调悲切,反复冗长,我此时听着,却是满心欢喜。 长生答应我明日早些来。 我便坐于孟婆庄的门堪,瞧那黄泉夜色悠长,白昼迟迟不至。 等了一夜,王小鹿被我逼着唱了一夜。 喉咙嘶哑,几乎咳血。 待到人间的天亮了,再等一时间,黄泉的天方泛起渐渐红霞,渐次姹紫嫣红,人间花开成海,可是如此?人间的光照进黄泉,变成一个个光柱,八百里黄沙变作金沙,六百年来,我第一次觉得黄泉这样美。 我见到一道白影,劈开花海,御剑而来。 他轻轻落于我的面前,白衣黑发,一尘不染。 “今日,可早些么?” 万里花海,人间黄泉,唯你在此。 7 我叫王小鹿,曾是一介悍匪,于绿林之中,威风八面,令人闻风丧胆。 如今……如今,可以说是一个歌手。 如何落到今日的下场,仍忍不住,想骂一句:册那! 不想提了。 最怕遇到熟人。 我在这孟婆庄住了十几年,总有些故旧新鬼,来了孟婆庄。 瞧我。 啊哟!小鹿呀?是不是王小鹿呀!你哪能教人种盆里啦?夭寿哦! 册那!!! 虎落平阳被犬欺,被孟婆欺,可能,还要一直被欺下去。 孟婆三七,那个憨货,七窍不全,头壳坏掉的,十三点。 那憨货最近桃花开了,每日学着描眉画眼,还从女鬼身上讨了时新衣服换了,十分风骚。 公务也荒废,眼下,她勾兑的那小白脸正坐在桌前,与一鬼细细交谈。 那鬼捧着孟婆汤,一句话听不进去,眼睛止不住瞟向小白脸身边,满脸惊诧。 小白脸身边,孟婆三七,正把小白脸一支手指塞入口中,舔的起劲,啧啧做响,满面沉醉,只瞧着那小白脸一张脸。 小白脸泰然自若。 那鬼一看便是良家妇人,活至中年,从未见过如此伤风败俗之事,不想死后这样大开眼界,三观崩溃,将面前的孟婆汤一饮而尽,唯求速速了结。 小白脸名叫长生,是峨眉剑仙,害我老想问一声,你师父是灭绝么? 但是不是,我见过他师父,名叫陈拾,是个戏精老道。 他幼时便来过孟婆庄一遭,差点给三七吃了,如今卷土重来,她却不吃他了,全是见色起意。 人间男女情事,不过如此,见的多了。 可你不吃定他,他便吃定你。 毕竟和三七在一起十多年,冬日寒冷,她也为我制了毛护耳,我王小鹿,一介悍匪,受人之恩,必要报答。 其实,我知道那长生…… 但他也为我洗过脸,我王小鹿,受人之恩…… 册那。 如今,不想戳破这事,只好劝一劝三七。 我苦等数日,终于一日,长生走的早些。我见三七瞧着面前一碗鬼肉,拿筷子翻来覆去,将那碗肉戳成筛子,只不入口:“这样无味,实在无甚胃口。” 我忙道:“你已经数日未曾进食,这样下去十分不妙。” 瞧那十三点叹一口气。 “今日长生走的早——有点无聊。” “他一日早走,你便这样失魂落魄,他哪日不来了,你如何是好?” 我趁热打铁,哪知十三点瞪起一双牛眼看我。 “不来了?那他下日总得来吧……” 我只得说明白些:“我劝你明白些,你这黄泉荒凉,人间有趣……也有许多女人……” 努力暗示。 三七歪头想了想,问我道:“什么意思?” “我是说,若没有长生,你该如何过,还得如何过,反正他若再不来了,你可是钉死在这黄泉里,死不了,出不去。” 她便露出一副十分烦恼的样子:“你这样说,有十分道理,只是,那便如何是好?” 说罢一腔托付地瞧向我:“那我将他绑上?好不好?” 我决定闭上我的嘴,不再搭理她。 十三点! 听她愁眉苦脸地叹道:“若是阿娘在就好了……不过,这样愁苦的事,想想便十分难过,我也想不清楚,我先去睡一觉,横竖明日睁眼,长生便来了。” 说着又喜滋滋起来,哼着小曲上了楼。 我叹口气。 总有东窗事发那一天。 果然,没几天,东窗事发。 第十四章 那日,趁着三七午睡未醒,长生又来找我密谋。 我低声告诉他:“我日日帮你瞧着,这些日,总也过目了一二百位,并不曾见过她!” 见长生低头失落,我又安慰他。 “人死了不一定马上就魂归黄泉,留在阳间的也有,你看开些!” 他垂头不语,我忙道:“别急呀,不如我唱首小调与你解闷?” 我便唱:“大姐呀麽想情郎,满山满地找不着,嗨,急的奴家……” 忽一抬头,见那三七站在楼上,怔怔地瞧着我与长生二人。 脸色青白,衣衫不整,想是午睡方醒,正在整衣束带,便听见我二人说话…… 不知听到了多少。 长生也瞧见三七,二人视线一对。 尴尬至极。 那长生垂下眼帘。 三七便跑下楼梯,急火火行至我二人面前。“我刚听到……” 我忙道:“你甚么也没有听到!” 企图蒙混过关。 “胡说!我明明听到……你对他讲,我日日帮你瞧着,这些日,总也过目了一二百位,并不曾见过……” 怪了!这十三点,何时这样聪敏起来,竟将我的话记得一字不漏。 只得听着她噼里啪啦:“你们说这些话,是个什么意思,我却不明白,想来有事瞒着我,为何不肯告诉我?” 那长生只装锯了嘴的葫芦,一字不吐,小白脸果然靠不住。 只好靠我嘴硬到底:“并无事瞒你!” 哪知三七一句直戳要害:“那他并不曾见过谁?” 我也锯了嘴。 又转头逼问长生。 “是谁?” “是他心上人!” 我喊一声。 事已至此,索性摊开来说,大家都轻松。 哪知三七竟不懂,还问我:“心上人是何人?” “就是长生喜欢的人!” 故意说的夸张,又补了一句。“长的可漂亮啦!” 三七果然不再与我缠磨,转头盯住长生。 一双牛眼,瞪得要飞出眼眶。 那长生先是不语,片刻后,大概也觉避无可避,只好取出一副画像,在三七面前展开。 那画像于三七面前徐徐铺展,露出一美貌女子,立于一株花树之下,花色洁白,女子亦洁白如雪,浑如姑射真人;丽似冰梅绽雪,艳如霞映荷塘,虽隔着画卷,亦觉光彩照人。 我早见过了,画像下面还题了名字。 听见三七小声念道:“峨眉花凝雪……” 那长生方期期艾艾地道:“花凝雪是我师姐,乃峨眉第一人,亦是这世上第一人……” 我心里叹一声,什么世上峨眉,哪来的天下第一,若有第一,这花凝雪,实在是他心头第一人。 三七啊,你这个炮灰。 我企图点醒她:“他日日来此,是为了等这花凝雪!” 长痛不如短痛,她若要一口吃了他,我也不拦了。 毕竟男人就是这样,要他永远在你身边,吃了,可能比较合理。 但三七不吃他,仍孜孜追问:“为何来此等她?” “师姐身患恶疾,不治身亡,是……还想见她一面,故来黄泉,日日等待。” 三七瞧瞧画像,一时无言。 长生便低声道:“也是来看你,我们亦是朋友呀……” 我想骂人,男女之间,哪有纯洁友谊,她若非倾心于你,早一口吞下,还留你天天在这念着前女友? 但,这一对男女,双双为情所困,情字上头不讲理,我莫可奈何。 我听三七问道:“长生,这画,与她有几分相似?” “约莫有七八分罢。” 三七叹了一声。 “七八分相似便如此美貌,若是真人,更要好看,怕比我阿娘也不差许多……” 那长生忙道:“三七……你的眼睛有些像她。” 三七闻言,低头瞧那画像,我也仔细瞧了瞧,瞧那花凝雪双瞳剪水,一双眼流光溢彩。 分明……一点也不像。 大概是个安慰奖。 那十三点却欢喜起来,道:“这画可否借我挂挂?我日日瞧着,瞧的久了,说不定,真能有几分像她。” “你挂便是……” 长生便将那画递于三七,三七接过画,笑道:“多谢你。” 脸上笑容未褪,便又愁苦起来:“只是,我这心下为何像堵了一块大石,得了你的画,原想着要该欢喜,却欢喜不起来?” 一双眼睛怔怔瞧着长生,仍似懂非懂,但是,即使似懂非懂,我知她难过。 这一幕黄泉惨剧。 唉,我闭上眼睛,实在不忍淬睹,若我有手,连耳朵也想堵住。 只听那长生说道:“想起今日有事……我明日再来罢。” 便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。 我闭着眼候了一会儿,方听见三七上楼的声音。 那是,她再未下过楼。 唉,册那…… 8 冥府,断情日。 一年一度,每年断情日,阿香都会来孟婆庄。 每年这一天,她都显得很开心,纵酒放歌,且歌且舞。 唱家乡的歌谣,只有一首,翻来覆去。 三七听了许多年,今年听起来,却听出一丝难过。 佼佼佳人,江东之畔, 风之萧萧,雨之寥寥; 思之不见,佳人不还, 江东之畔,埋吾相思。 三七拿手杵着腮帮子,看阿香又灌下一口酒,状似疯魔。 这首歌,唱的是思念罢…… 阿香,思念着谁呢? 阿香舞至三七面前,将酒壶递过来:“憨货!你怎么不喝!干!” “我不喝酒,阿香你又忘了。” 阿香擎过一盏孔明灯,那灯上写着伯言二字,每一年,阿香的灯上都是这个名字。 伯言,大概是阿香思念的人吧。 江东之畔,埋吾相思。 阿香又灌一喉酒,问三七道:“你与那长生到底是怎么样?他何时娶你?” 三七低头道:“他不是冥府中人,如何娶我……” 这个问题,三七早就想了又想,自得了那花凝雪的画像,挂于墙上,日日瞧着。 多瞧瞧,说不定多几分像她? 瞧着瞧着,心便沉了,那样美丽的女孩…… 便听阿香道:“你若想,自然有办法。” 三七道:“阿娘讲过,我的如意郎君……需得十分喜欢我……长生,喜欢的不是我……” 鼻尖竟有酸意上涌,怕再说一句,那酸意便要从眼里流出来,后面的话,她不想说。 长生,大概不会娶我的…… 大概,不想说死,或许还有一线生机? 阿香爆发一阵大笑,笑了半晌,方对三七道:“你阿娘这是害你!我的丈夫很喜欢我,那又如何……他开心了,我不开心……自出嫁后,至死,未有一日开心过……我出嫁的时候,有人送我一坛酒,叫做醉生梦死……他说,一个人会不开心,就是因为记性太好,喝了这酒,不开心的事情,便都忘记了。” “人间也有孟婆汤吗?” 阿香半晌不语。 良久,方轻笑了一声,道:“……前些时我去了人间,顺道回趟故乡。江东如旧,故国不在,我抬头,天上的云是他;吹过耳畔的风是他;江水潮来潮去,每朵浪花都是他;我看过漫野山花,漫山遍野都是他;我行过万里河山,万里河山全是他——” 阿香的眼睛越过了三七,望向她的从前,她没有“忘记”,仍在“念记”。 人间哪有孟婆汤,只好念念不忘。 只好借酒浇愁。 阿香又举起酒壶要灌,三七夺走阿香的酒壶:“阿香,你又醉了!” 阿香没把酒壶夺回来,她今日已喝的够多。 她的手指抚着灯笼上那个名字。 阿香的眼中,唯有一人,那是恍惚中的一个回忆,她不再看三七。 阿香趴在桌子上,抓着三七的手。 阿香口中尙喃喃道:你若说一句喜欢我,我不会嫁给他;你若说一句喜欢我,我会留下来与你一起…… 孟婆庄外,长生坐在门廊上,一双眼望着远方,黄泉茫茫无际。 此时暮色渐合,夕霞晚照,十分绚丽。 三七便抱着那曼殊沙华走来,一手提着阿香的孔明灯,问道:“如何不进来?” 长生笑回道:“我怕阿香抓我,先奸后杀。” 三七也笑道:“你放心,今日是断情日,阿香必找我喝酒,只会说些听不懂的浑话,随后便醉了,你十分安全,我且来问问你,你瞧我这曼殊沙华的叶子,如何都落光了!” 长生去察看那曼殊沙华,果然那曼殊沙华上最后一片叶子,手指一触,便啪地落在地上。 长生攒眉,有点疑惑:“不知可是肥水太勤之故……” 又见三七正将那孔明灯培上明火,因问道:“冥府也放灯吗?” “冥府有阴兵十万,鬼差亦有百人之数,许多在凡间都有一段思念,只是无法再见了……故此,每年断情日,许这些鬼差阴兵将思念之人的名字,写于这孔明灯之上,放出冥界,以寄思念之情,一会儿你便见到,今日天黑了,会有好多灯从下面升到黄泉上来呢,十分美丽。” 长生过去帮忙,见那孔明灯上写有“伯言”二字。 “这伯言是何人哪?” “这是阿香的灯,自然是她思念的人。” 听长生疑惑道:“阿香,是江东郡主孙尚香,她思念的……不是刘备吗?” 三七只道:“不晓得,我都不认识……” 他人的思念,与己何干。 三七的思念,正在眼前,瞧他的眉睫,瞧他不过咫尺,瞧他心心念着别人,可她仍在思念他…… 此时那孔明灯已鼓了气,蓄势待发,长生将手一松,那灯便向上飞去。 二人仰望着那灯,冉冉升空。 “这灯去哪儿?” “去往人间。” “阿香那时,在江东有个叫陆议的,出身江东大族,后官拜吴国丞相,他小字便是伯言了。” 又沉吟片刻。 “后来他改了名字,将那个议字改为逊字,名为陆逊。逊字拆开……即为追孙……三七,原是如此,他一定很喜欢阿香。” 三七摇头不解:“那阿香又怎么会没嫁给他?” 长生便叹一声:“总是不得已罢……后人一直不解,陆逊为何改名,原来,是这么简单,原来,只是为了思念一人。” 三七皱着眉头思忖片刻,道:“阿香日日思念难过,借酒浇愁,不如我给她一碗汤喝,叫她忘了这人,就好了。 ” 说着便要回屋,长生忙扯住三七的衣袖,以袖掩面,笑道:“这黄泉呆久了,也觉得甚好,风平浪静,无忧无扰。我们便在这里,安安静静坐一会儿可好?” 三七便笑嘻嘻地依言坐下。 长生看看三七,递过一只手指。 三七接过来,放入口中吸着,将头伏于长生的膝头。 庄内王小鹿的歌声传来:“佼佼佳人,江东之畔,风之萧萧,雨之寥寥,思之不见,佳人不还,江东之畔,埋吾相思——” 阿香说,思念一个人,他便是头顶的云,耳畔的风,眼里的花,行过的路,走过的山河。 伏在长生的膝头,一股暖香便熏上来,三七闭上眼。 “长生,人间的云,是什么样呢?人间的风是什么样呢?长江大河,潮来潮去,是什么样呢?会不会有一天,你会带我去看山花烂漫,会不会有一天,你会带我行过,人间的万里河山……” 其实,思念一个人,那人,便是她的人间了。 三七想着,大概整个人间,也抵不上一个长生这么好看罢。 黄昏的光影中,王小鹿的歌声里,阿香伏在桌上,人事不知。 但在那歌声中,她的面颊上,悄悄划落一滴眼泪。 思之不见,佳人不还,江东之畔,埋吾相思。 那日风和日丽,黄泉的天滤过人间的云霞,八百里红彤彤的丹霞,将黄泉染成金赤,渐渐暮色四合,天地皆黯淡下来,暮色压城,却有天边的余霞射下道道金光,长生与三七沐浴在金光之中,亦染成金赤。 三七含着长生的手指,将一颗小小的头枕在长生的膝头上。 长生看着头顶那一盏孔明灯渐渐飞远。 马上,就要天黑了呢。 第十五章 9 我的曼殊沙华开了。 花朵火红,如丝如缕,亭亭戳于长茎之上,于我这孟婆庄内,开得十分妖娆。 我十分欣喜,可是,候了一日,长生未来看我,不过没关系,明日,他总会来的罢。 第三日,亦不见他的踪影。 我端坐于孟婆庄内,望眼欲穿,进来的每一个鬼,都瞧见我脸上的失望。 来的,没有一个是他,没有一个像他。 唯有等待,苦不堪言。 第十三日,我发现一个人,只要尝过甜头,就再也吃不下苦…… 我不再想吃恶鬼,毫无食欲,那样难吃,我如何竟吃了六百年? 不知其味…… 我面上的青色渐渐褪去,阿香也诧异,逼问我可是用了什么新样脂粉? 我对镜察看自己,果然肤色匀洁,但,眼窝深陷,面颊如削。 阿香唤了女官来给我梳头,梳个双环望仙髻。以钗将发分为两股,束缚成环,双峰耸立,长生住的峨眉,可是如此模样?又取来新制衣衫,着我换上,那衫裙上绣了鸟雀仙鹤,长生每日起身,可是被它们唤醒? 将我打扮一番,阿香自视十分满意。 “三七!你如今可是脱胎换骨,这样好看的孟婆,要什么男人找不到。” 我暗叹一声。 她绝口不提长生二字,随侍的女官不提,王小鹿亦不提。 短短几日,他们便忘了他。 可是唯独我,为何忘他不掉? 我看那墙上,花凝雪的面孔。 我猜,长生大概终于瞧出,我和这位花凝雪,是一点也不似的罢。 等他不来,我打算好了,收拾包裹,去人间寻他。 他住在峨眉,师父叫做陈拾,我记得清楚。 想着收拾一番,却也无甚好收拾的,我这孟婆庄,空空荡荡,竟没什么要带;只好把阿香给的新衫细细包好,若去得峨眉,需先换了新衣裳,才肯见他。 我一面畅想,提着包裹,抱了曼殊沙华,这花开了,我需得随身带着。 只怕,它也想长生了呢。 王小鹿没有拦我,闭目假寐,我一手提着包裹,一手抱着曼殊沙华,离开了孟婆庄。 八百里沙海,天高地厚,我知头顶便是人间,可是黄泉没有天梯,如何去的人间,我在那黄沙之上徘徊一日,脚也酸疼,无计可施,只好仍走回这孟婆庄来,坐在门口,等他。 我身后,门开了,我回头,却是阿香,端了一碗孟婆汤走出大门。 她踢了我的包裹一脚,骂我一句。 “憨货!收拾行李想出黄泉啊?人间是你呆的吗?你们孟婆出不了黄泉的!” 可是…… “阿香,我想去人间……你帮我罢!” 我求她。 她蹲在我身边劝慰。 “人间没甚么好,去了你便知道。” “人间有长生……” “孟婆在人间无法化形,会现出本相。” “都三十日了……阿香,我的曼殊沙华都开了,长生怎么还不来?” 只能扯住阿香追问。 她不理我,将手中汤碗递于我的面前。 我闻到臭气熏天。 我熬的孟婆汤,我从未喝过。 “虽说臭了些,也是你自己熬的,你喝了罢。” “我不喝。若喝了,长生来了,我便不认得他,若忍不住吃了他,那便糟了。” 我推开那碗,怎么可以? 阿香又将那碗推回给我,谆谆善诱。 “你忘了他罢,早知如此,吃了他都好。” 我知她心疼我,可是我没用,我道:“我不想吃他,我只想他时常来看我,若不能时常,一月来一次也好,若再久的话,一年一次,哎,那实在短了些……” 阿香看了我半晌,突然发起急来。 “待阿茶回来,我去同她讲,再叫赵吏娶你,你们二人皆在冥府当差,不老不死,门当户对!” 又柔声劝我:“长生,就算他回来,他都会老,会死,会转世成了另一个,你再也寻不得他,索性今日你喝了这汤,忘了他,一身轻松。” 我忙分辨:“但可能明日长生便就会来了,今日尚未过去一半呢……” 阿香将那汤塞到我手里,道:“喝吧!今日你喝不完,拆了你这孟婆庄!” 阿香拿狼牙棒指住我,她怒我不争,我只好端汤不语。 喝是不喝。 我盯着那碗汤,盯到汤里映出长生的脸。 忽然想起一事。 “阿香……” 她吼我:“莫再多言!” “有件事,我忘了告诉你,我怕喝了汤,便不记得……那位名叫伯言的……自你来了冥界之后,是否改了名字?我忘了,他改做……” 阿香略有诧异,仍答我道:“陆逊。” “是了,改为陆逊。长生说……逊字拆开,是为追孙之意……” 阿香愣了半晌,啐道:“胡说!” “长生说,他一定很喜欢你。” 她起身背对我,半晌无言。 我看她:阿香…… 她禁不得我一声,“哎呀”捂住胸口,我听见她的泪,噼噼啪啪落于黄沙之中。 我笑了,我问她道:“阿香,你哭什么?” 阿香哭道:“我竟没想到!终我一生!他从未对我说过喜欢二字!我亦从未对他说过……我们彼此倾心一世,到头来他不知我,我不知他……情何以堪!情何以堪啊!” 悲伤的站不住,她伏倒在我的面前。 我按住她颤抖的肩头。 “阿香,你为何痛哭?为何日日醉酒?” 她不答我。 我将那碗捧于孙尚香面前,道:“阿香,这汤你喝了罢?” 她推开我手中的汤。 “有些事,记不住,有些人,不敢忘……世人说饮鸩止渴,哪知有人靠那鸠毒活命……” 我低眉微笑:“饮鸩止渴,原是如此。” 我看那碗汤。 混混沌沌的一碗。 我目光灼灼,面带微笑。 阿娘说,你要笑,不要哭。 可是我没用,这一次,我的眼泪流出了眼眶。 六百年,我的第一滴泪。 那滴泪,流过我的面颊,落入我面前的汤碗之中,渐渐晕染,乌黑的汤水,清澄一片,一清二白,青白色的馨香之气萦绕碗口。 阿香瞧着我。 “好香……三七!三七,你的汤成了……” 她没再说下去。 我的泪水,一滴一滴地落入面前的汤碗。 清澄一片,一清二白,我从未这么明白过。 我勉力笑道:“原来我喜欢了长生……看见他,我便好开心,看不见他时,我便好难过;阿香,我喜欢长生,就算他不喜欢我,我也好喜欢他,再见不到他,我也舍不得忘了他……” 阿香抱住我。 有些人,不敢忘。 我终于伏在阿香怀中,她抱住我,我俩放声大哭。 一片黄泉,个个伤心。 第八味汤引…… 阿娘,一定也伤过心罢。 一滴生泪,二钱老泪,三分苦泪,四杯悔泪;五寸相思泪,六盅病中泪,七盏别离泪…… 第三十日,我终于知道,第八味汤引,原是一个孟婆的伤心泪…… 第十六章 我终于,是一个会熬汤的孟婆了。 可是,长生仍未归来。 闭门于床上瘫了数日,公务也荒废,怕等着投胎的鬼,也挤爆了孟婆庄。 阿香间中来帮我送一送积压的鬼魂,上楼看我,气势汹汹,大概想骂我几句;但见我废柴一把,只好帮我掖掖被角,红了眼眶。 什么也没说。 她未再提过长生,我便也不提伯言。 我们不互揭伤疤。 她的伯言,岁月悠悠,在她心口结了疤,隐隐作痛;我的伤新些,鲜嫩欲滴,痛不欲生。 但想念,只有深浅之别,哪有新旧之分。 永不愈合,永远痛下去—— 阿香两弯翠眉,像长生画中远山,青青一片,皆是伤心颜色。 王小鹿还在楼下日日唱着悲歌,催人泪下。 唉——唉——自从君去后,无心恋别人,梦中面上指痕新,罗带同心谁绾…… 自君别去后,心智从未有过的清明。 我躺于这孟婆庄之中,不老不死,八百里黄泉,千年万载,念着一个他。 可恨我是一个孟婆,若我去得人间,千山万水,总能寻到他,当面问问他,为何一去不返。 或者日日纠缠于他,人间常讲日久生情,或者总有一日,他会离不开我。 又可喜我是一个孟婆,总有一日,他不得不返来我的黄泉,返来我的孟婆庄; 只是那时,他或已垂垂老矣,一肩黑发变成白发,我怕我识不得他。 不,我一定识得他,他的香气,我怎会忘记。 只是不知,他可会记得我…… 到时,我便与他,共饮一碗孟婆汤,彼此忘个干净,方是了局。 但若他娶了人间女子,一同赴死,三人对面,我旧事重提,岂不尴尬? 我又是个输家…… 不过幸好,夫妻同赴黄泉,机率不高。 反复思量,辗转不停,忽闻楼下一片嘈杂之声。 还听到阿香喝了两声,先奸后杀之类,心头一跳。 长生回来了? 待要起身,哪知数日未曾进食,十分虚弱,挣了片刻,仍倒在床上。 恍惚中,听到长生于我耳边呼唤。 “三七——三七……” 我方睁眼,见他白衣未改,面庞如旧,香气袭人地坐于我的床头。 我瞧着他,不知是梦是醒,半晌方抓住他一只手,使劲捏了捏。 他看起来十分负疚。 “实在是师父病重,脱身不能,并非诚心不来,这一放下,立即赶来……” 我打断他:“长生?” 他答我一句。 “哎?” 我咧嘴,笑到十二分:“你可是回来了?” 见到他,我便开心,实在真心喜悦,没法掩藏。 但他看起来十分不开心,缓缓将我揽在肩头。 “怎么瘦成这个样子……” 我仍笑道:“这世上有你甘美如此,再无甚可食。” 他看住我,有点动容,道:“今日你要吃便吃,我再不躲了……” 神情坚毅,视死如归。 事到如今,我只有叹一声。 “唉……不吃你。” “你不肯吃我,又不肯进食,到底是何打算?” 事到如今…… 我便将这些天想的,一一告诉他,讨个承诺也好。 我低头道:“你这些时日没来,我想清楚了,若是吃了你,便再不能看见你,你若愿意再来看我,我便忍着吃些恶鬼,如果不能日日来,一月一次亦可……” 偷眼瞧瞧他,嘴唇紧闭,并未应承我,我只好退让。 “若还不行,一年一次亦可……你可应承我?” 他仍不应我。 退无可退,贴的这样近,阵阵幽香蹿入我的鼻孔,一阵鼻酸,眼泪便流出来。 他盯了我许久,眼神莫名。 我瞧见他额头上那颗朱砂忽然活了,化为一颗红心形状。 伸手去摸,他捉住我的手,不给我碰。 “我亦同你讲,我今日愿给你吃,唯此一日,若到明日,我便不允了!” 我坚持。 “说了不吃你。” 哪知他放开我的手,起身,便将自己的衣带一抽, 白衣落地。 我只有呆呆瞧着的份。 他攀到我的身边。 “先前日日嚷着要吃我,如今送到嘴边,你却不吃了,原是叶公好龙。” 他身上香气愈烈,从未有这样烈,我睁了睁眼睛,努力保持一线神智。 他将赤裸的肩头压向我,香气挟天裹海,攻入我的体内。 他凑在我的耳边,轻声道:“这副身子给你,你吃是不吃?” 又舔舔·我的耳垂。 “你若不吃我,我便要吃你了……” 这样挑逗,我舍不得吃他,只好任他吃了。 我看到那墙壁之上,花凝雪于画像中孑然独立,忽觉有点对她不起。 10 二人于屋内的时节,阿香正伏在三七门口,偷听。 这长生,若惹得三七伤心,必要拉了出去,先奸后杀。 听着听着,忽然笑了。 两名女官不知所以,因见阿香笑了,便也笑起来。 阿香却收了笑容,正色道:“你们高兴什么?暂且下去,一会儿方与他们说话!” 说罢便提一提狼牙棒,走下楼来,正了正衣冠,方对庄内等待投胎的鬼魂们吆喝道:“今日我来值事,送你们投胎!挨个排好!听我号令,一一上前!” 众鬼见这女官威武,便不多言,依次排好。那阿香便行至判桌之后,端正坐好,方翻开阳卷。 待要喊人,却见众鬼之中,一老妇排众而出。 阿香道:“你这老太太,急什么!我并没喊你,你出来作甚!” 那老妇对阿香笑笑,求告道:“这位大人,可予我看一看那窗台上的人头?” 阿香笑道:“你是没见过,瞧新鲜呢?” 说罢瞧了一眼王小鹿,那王小鹿远远立在那窗台之上,正眯缝着眼往这边瞅。 那老妇也瞧着王小鹿,细端详。 注视良久,王小鹿突然大喊一声:“娘啊——” 吓了阿香一跳。 老妇蹒跚行至窗台前,道:“真是我的小鹿?!” 王小鹿哭道:“娘啊!我是小鹿啊!” 老妇双手抚着王小鹿的脸,老泪纵横。 “小鹿啊,娘也来了……” 王小鹿闭目大哭。 此番重逢,真不知是悲是喜。 几番折腾,阿香方将群鬼送走。 便听楼上木门一动,那新晋狗男女携手走下楼梯,一对小儿女,浓情蜜意。 阿香坐于桌前,笑问三七道:“可好不好吃?” 三七笑盈盈便道:“嗯!初时疼些,后来便好了,渐渐觉得十分舒爽……” 容光焕发,竟然十分动人。 长生咳嗽一声,扯了扯三七的衣袖。 阿香红了脸,啐三七一句:“憨货!你不用回答!” 说罢一拍桌子,将二人吓了一跳。 阿香便举起狼牙棒顶住长生。 三七忙以身护住长生。 “阿香!你这是做什么?” 阿香神色凌厉。 “事已至此,想来你们是两情相悦了!两情相悦,便该长相厮守,长生,你便娶了三七吧!” 长生忙道:“自然!该是如此!” 想了一想,又愁道:“只是,长生乃一个凡人,来这黄泉都要魂魄出体,不能久留……不知,若要在此与三七厮守,此事如何行得? ” “你可愿舍弃凡间的一切,与三七在这黄泉之内,天长地久下去?” “我自是愿意啊!但是人命不过数十载,三七不老不死,生命恒长,但怕到时撇下三七一人孤苦。” 那阿香闻了此言,方对长生笑道:“若你心诚,咱冥界自有手段,孟婆出嫁,有先例可循,冥记中便有嫁孟一节。” 三七疑惑。 “我竟不知?” 阿香骂道:“憨货!你怎么来的,你也需得有个爹啊?” 三七低头想想,十分困惑。 “阿娘没有提过啊……” 长生追问阿香:“那要如何行事?” 阿香取过一个酒碗,提壶将碗中灌满稠酒,推于长生面前。 “你若说定娶了三七,便干了这碗酒。” 长生端了酒碗,看向三七。 三七笑着瞧长生,眼里盛满笑意。 长生便将那碗酒一饮而尽。 饮罢便握住三七的手,二人相视而笑。 阿香自饮一口酒,方道:“冥记记载,此事需禀了我主阿茶,于孟婆大婚当日,将阴卷于冥府深处,请至黄泉,阴卷上录了凡人寿夭;长生迎娶孟婆,便是黄泉驸马,以朱笔于阴卷之上勾了他的名字,生死一笔勾销,跳出轮回,你二人便可于这黄泉之中,永生不死,万载长春……” 话未说完,便听王小鹿哭道:“恭喜恭喜!” 三七瞧一眼王小鹿,笑道:“我的喜事,你哭什么?莫非暗恋我?” 王小鹿“呸”一声。 “十三点!” 阿香走过去摸了摸王小鹿头顶,道:“今日他娘来了……” 王小鹿抽抽鼻子,方笑道:“多谢阿香姐,与我娘投了个好胎,下辈子不错,我也开心!” 阿香道:“你娘是个好人,自然来世好报,为何谢我;自你去后,她日日吃斋念佛,做些功德,亦洗了你不少罪孽,我方查看,你亦可再世为人了。” 王小鹿闻了此言,一时无语。 三七跑过去,蹲在王小鹿身边。 “如此甚好……小鹿,我也耽搁你许久,该为你寻个好胎投了,下辈子做个好人罢!” 王小鹿哭道:“谁给我擦擦鼻涕!我没手!” 又道:“三七,我若去时,须得见你嫁出去,我才放心!” 阿香笑道:“那是自然,婚礼之后,送你投胎!” 孟婆庄内一团欢喜,不觉已至深夜。 长生急急走出孟婆庄,忽闻身后三七呼唤。 三七快步走来,于背后抱紧长生,死不放开。 长生回头笑道:“做什么?” 三七将头贴在长生背后,道:“哎,实在舍不得你走。” 长生柔声道:“成婚之后,我便不走了。” 三七死不放手。 长生对三七柔声道:“只需捱到成婚,你我二人永不分离,你若想去人间,我便与你一起,去看花开花落,游遍万里河山……” 三七满面向往。 长生又道:“你若嫌此地荒芜,我可将曼殊沙华,植满这黄泉之内,你每日起身推窗,便见八百里花海,延绵流潋,天上人间,唯你一处…… 三七看着长生,目光灼灼。 八百里曼珠沙华,那是何等盛景。 天上人间,唯此一处。 又听长生道:“今日实在晚了,回去还需禀了师父你我二人之事,你……放我回去罢?” 三七方点点头,松手放开长生。 长生方转身,行了几步,念起剑诀,三七忙喊一声长生,长生回头。 见三七从头上拔下那只凤头钗,递与长生。 “你为我种花海,我却无甚好还你,这钗,是我阿娘留给我的,你好生收着……” 长生接过那钗,细细端详。 赤金打造,丹凤回头。 你可知我意…… 丹凤回头,待你回来。 长生点点头,珍重塞进衣袋。 三七便又扑在长生怀里。 长生无可奈何,二人对视,便都笑起来。 此时,那黄泉之内,忽起一阵大风,隆隆而至。 三七忙推开长生,道:“起风了,你快些去吧,路上小心……” 长生捏捏三七的面颊,退开几步,念动剑诀,身上的长剑化作一道白虹,挟裹长生而起。 长生白色的衣襟于三七面前纷飞翻涌,三七伸手去抓,抓了个空。 长生升至半空,于空中回头,对三七挥手告别。 三七也挥手喊道:“路上小心!早些回来!” 长生对三七笑一笑,转身飞去。 三七立于风中,瞧着那白衣飞远,化为黄泉天际一颗晚星。 那一夜,黄泉的星河,皆倒映于三七眼内。 第十七章 成婚那日,是焃鴠日。 黄泉中狂风呼啸,孟婆庄早早闭了门户,大风中也挂了喜幡,于风中招展。 “唯有今日!” 闺房之内,阿香在三七耳边絮叨,两位女官将铅粉细细覆于三七面上。 “以前他是出窍来此,唯这焃鴠日,生者可入黄泉,他才能全须全尾的进来,与你厮守,这可是,三百年才有一次哪!” 是了,冥记上记录着:此日阴阳交互,黄泉起大风,有生者乘风至,杀孟婆—— 三百年前这一日,无名入地府,杀了孟七;三百年后的今日,是三七出嫁的日子。 三七坐于镜前,任阿香领着女官在自己脸上忙碌。 傅粉,敷脂,涂黄,画黛,点口,描靥,贴钿…… 三七瞧着自己渐渐变成一个美丽的女人。 阿香亲手将一顶金冠立于三七头顶,金子造的花枝,缀了各色宝石,层叠招展,颤巍巍,一动,叮当做响。 “你莫乱动,这沉,一动怕掉了。” 三七只得挺起脖子,瞧镜中的自己,穿着青色婚服,头顶花冠,身段修长,亭亭玉立。 像她的曼殊沙华,曾经枯枝败叶,一朝开放,娇艳无比。 大概每个女人也是一朵花,需遇到自己的如意郎君,花便开了。 阿香仔细瞧瞧三七,满意了,便携了女官,风风火火下楼去忙碌,将三七独个留在闺房之内。 奇怪,分明是三七最紧要的一日,她却无事可做,听着窗外风声呼啸,唯有等待。 大概每个女人在成婚之前,都在等待,等她的如意郎君,来迎娶她。 想起阿娘说过,如意郎君…… 三七摇摇头,想不起来,只记得阿娘最后讲,她需寻个喜欢自己的,长生,到底是喜欢自己的罢。 也会生一个女儿,起名的话,便叫“长三”? 思量片刻,又从袖中掏出一卷玉简,玉色碧青,绿如翠谷,上书“阴卷”二字。 是三七央阿香从护简的阴兵手里讨了来。 三七笑盈盈,轻轻翻开书卷。 是有点好奇,她的如意郎君,寿夭几何? 若未遇到她,他的人生,究竟会如何发展? 孟婆庄内依着人间婚俗,装饰一新,十分喜庆。 那王小鹿仍立于窗台花盆之内,与身边曼殊沙华同扎了缎带,也唱着喜庆小曲。 二位女官引着阿香走下楼梯,阿香瞧见长生已到,穿着红色喜服立于屋内,看上去心事重重。 阿香便上前,捏了捏长生的面颊道:“长生,今日穿上这婚服,挺好看的嘛。” 长生笑笑低头。 阿香便问:“你师父还未到?” 长生便又摇头。 阿香嗔道:“你这师父,若迟了时辰,我可不等的!” 长生只低头不语。 阿香便推他一把:“你今日是哑巴了?话也不会讲了?” 此时,孟婆庄大门一开,十来名阴兵鬼差,手捧贺礼鱼贯进入,虽然喜气洋洋,个个被风吹的灰头土脸。阿香乃一手扶着自己的大红花,一头迎了上去:“关门!快关门!今日这风忒大!” 又往那鬼差堆中瞧了一番。 “赵吏呢?他没回来?” 一鬼差对阿香抱了个拳,道:“吏哥捎了话来,先前寄的阴贴,已经收到了。吏哥说,三七姑娘大喜,叫小的先来替他道个贺,只怕一时赶不上,回头补了礼来。” 阿香笑道:“叫他那时推三阻四,不肯娶三七,如今,便宜别人,后悔了罢,托辞不来,日后瞧我奚落他!” 正笑着,便听那王小鹿大喊一声:“新妇到了!” 众人闻声抬头望去,只见三七站在二楼,一时都呆住了。 见那三七脱胎换骨,华髻高耸,丽似天人,青衫曳地,皎若月光; 三七喊足自己是黄泉第一美女三百余年,今日方名副其实。 三七在众人中,一眼只见到长生,瞧他红衫衬得面孔雪白,瞧着自己的新妇,也有点惊艳,片刻,方微微一笑,上前一步,朝三七伸出一只手。 三七颔首低眉,她的少年郎,终是来娶她了。 二人携手走向堂中,身边皆是来贺的鬼差,手捧贺礼,列队两旁。 便闻阿香大声道:“行礼之前,需在阴卷上勾去新郎的名字,二人便可长长久久。” 二位女官闻言,忙捧了朱漆小盘上前,盘中搁了朱笔。 那盘中却空空如也。 阿香见三七却一扫之前的喜色,沉默不语,眼神不时看向长生。 低声催促:“三七!阴卷呢?我一早便与你了……” 三七瞧着长生,今日,哪里不对…… 阿香推了三七一把,低声骂道:“你这憨货!莫说你搞丢了!快拿出来!” 三七方一脸恍惚地从袖中掏出阴卷。 阿香便大喊一声:“请阴卷——” 一女官接过阴卷置于盘中,另一位递了朱笔到长生手中。 长生一手持笔,低头瞧着阴卷,偷眼瞟一瞟门口。 三七只瞧着长生不语。 阿香瞧得心急,低声对二人道:“磨叽什么……今日你们二人如何都怪怪的?” 又指示长生道:“你翻开,既可见自己的名字,拿这朱笔涂了就是。” 长生点点头,他的手,方缓缓推开那卷。 忽闻孟婆庄的大门开启,大风吹进一人,那人口中喝道:“我来迟了!我来迟了!” 众人皆看向门口,一个须发皆白,一身白衣的老者出现在大门口。 正是那三百年前,于孟婆庄内露过一面的陈拾。 陈拾大步上前,笑声爽朗,对三七道:“三七姑娘大喜!久不见面了,不想小徒竟有这份姻缘,可喜可贺!” 阿香道:“你这老头十分啰嗦!竟然迟到,如今话说完了吧?我们赶着行礼!” 陈拾忙点头,退在一边:“请,请……” 长生看一眼师父。 陈拾颔首微笑。 三七只望着长生,哪里不对,是哪里呢…… 瞧他低头,手持朱笔,待翻开那阴卷,他的眉目,他的鼻峰,他的额间一点朱砂,分明还是他,可是…… 哪里不一样了? “长生,你今日如何与往日不同?” 三七这一发问,长生一愣。 众人也一愣。 阿香道:“三七,你这是怎么了?” 是味道。 三七对长生道:“今日你身上为何不再香甜,全无味道……我这么瞧着你,心里一点都不觉欢喜……” 长生,失去了他的味道。 长生不答,手下飞快展开阴卷, 卷上赫然浮出“花凝雪”三个大字。 三七一愣,大声道:“你不是长生!” 那“长生”一笑,便将手中朱笔一勾,那花凝雪三字,遂烟消云散。 阿香挥舞狼牙棒,一棒落去,那假冒的长生已化做一团白雾,打了个空。 那股白雾缥缈而行,落于孟婆庄大门之内,幻化一位美丽少女,白衣如雪,清似流云,艳如桃李。 阿香大惊,喝道:“你是何人?!!胆敢在此化形!” 那少女手持阴卷,并未答言。 “峨眉花凝雪……” 三七替她答了,这张脸,她于一张画上,翻来覆去,看的熟极了。 花凝雪一笑。“正是。” “是前女友!!”王小鹿大喊一声。 阿香便明白了,大声喝问:“长生何在?” “他不来了,再也不会来了。” 花凝雪斜眼瞧瞧三七,微微得意。 阿香怒极,便要上前,被三七一把握住。 三七瞧着花凝雪,向前一步,花凝雪便退后一步,将阴卷护在身后,十分警惕。 三七瞧她头上簪着一支钗。 赤金打造,丹凤回头,是三七的凤头钗啊。 “你头上那钗,可是长生与你的?” 花凝雪叹了一声,道:“不知他从哪里寻了来,我倒不喜,只是他非要我戴着。” 瞧她明眸闪动,红唇皓齿,真是美人。三七又问道:“你并非魂魄?” 花凝雪笑道:“我又没死,为什么是魂魄?今日是焃鴠日,生人可入黄泉,你知道吧?” “可长生,长生……” “你道他为何日日来这孟婆庄?一年前我身患恶疾,无药可医,长生急的不行,便想到了这法子,既然人间治不好我,只有去那地府骗来阴阳簿,将我的寿夭一笔勾销,我便不需死了。” 三七垂头,原是如此…… 真相大白,原是如此。 蓄意接近,日日温存,一幕一幕,皆是为了花凝雪,他,从来,没有,喜欢过她…… 骗子!王小鹿骂一声。也不知是骂花凝雪,还是骂长生。 而她,果然是个傻子,一个憨货。 阿香骂道:“骚狐狸!你勾了名字又如何?你当你逃的出黄泉?拿了你,押到下面万世受苦!” 说罢提起狼牙棒,飞身上前,两边鬼差皆摆开阵势,呈扇形将花凝雪团团围住。 “等等!” 三七大喝一声。 阿香回头看向三七,她看起来有话要说,事到如今,还有什么可说? 可是今日,她是正主,到底是她的事情。 “你们且等等,我仍有话问她。” 阿香从未见过这样的三七,她看起来美丽又威严,她是一个孟婆,她是黄泉之主。 只得低头走开,鬼差们也分开两侧,给三七让开位置。 三七低头沉默,片刻方抬起头,看向花凝雪,眼中含泪,口内却笑道:“你戴着这钗,原比我美丽多了……你与长生可是两情相悦,他看你可是心中欢喜?” 花凝雪提起下巴:“那是自然!” 三七点点头,又道:“那你看他,也是一样?” “与你无关。” 三七只瞧着花凝雪不语,花凝雪道:“你这样瞧我做甚,又瞧不死我。” 三七方问一句:“你是否会与长生长相厮守?” 阿香对三七喝道:“你胡说什么?” “阿香,长生费了这番力气,原是为了与她长相厮守,既如此,便遂了他的愿吧。” 阿香摇头,待要说话,见三七已转向花凝雪,口中道:“花凝雪,你既已勾去名字,便将阴卷还我,概不追究……” 阿香气结,一把拉过三七,骂道:“憨货!你这是昏了头!你哪有这权力!今日莫说这狐狸精,便是那个长生,凭他跑到哪里……” “阿香,长生是我如意郎君!” “放屁!你给我听着……” “我不听谁讲了!” 阿香一愣,见三七垂目,似在思索。 如意郎君是何物,三百年前,阿娘告诉过她。 那时,三七没记住,三百年后,长生又教了她一次,这一次,她自己知道了。 “如意郎君……需我真心喜欢,唯愿他好;他好时,我开心,我好他不好时,我不开心;只要他好,我好或不好,我都开心,那方是真的喜欢,那方是真心悦爱一人,我看长生便是如此……他骗我也好,阿香,我只要他好,他若开心,我才开心!” 三七说罢,又扯住阿香的袖子:“阿香,你由了我吧!” 唯愿他好,她才开心。 阿香“嗐”了一声,瞧着三七的眼中尽是心疼,半晌,方咬牙道:“你这憨货!” 三七又对花凝雪道:“长生说过我的眼睛像你,今日见到你,才知一点都不像……” 那花凝雪闻言一怔,片刻,方后退半步,道:“……既如此,多谢你了,花凝雪就此别过!这阴卷,我带走了!” 便闻阿香一声爆喝:“当我是摆设?!” 喝罢腾空跃起,挥舞狼牙棒朝花凝雪头顶砸去。 花凝雪闪身避过那棒,袖中飞出一把长剑,待刺向阿香。 阿香一棒横扫过来,花凝雪以剑相挡,那棒来势汹汹,花凝雪硬接了这一下,仍被震了个趔趄,几乎跌倒,还没站稳,狼牙棒又直奔面门而来,花凝雪躲闪不及,眼看便要吃这一下。 忽然一把木剑斜飞过来,阿香一闪,狼牙棒挥偏了,花凝雪侥幸避过。 阿香又闻二位女官一声惨叫。 阿香回头去看,只见两把木剑飞过,刺过二位女官的身体,二女喊出一声“郡主”,瞬间烟消云散。 那两把剑闪电一般,刺向阿香。阿香避过两道剑锋,头顶一道白影凌空跃下,来势汹汹,将阿香逼退,那白影落于花凝雪面前,伸手接回两把木剑,果然是那陈拾。 阿香骂道:“老贼!竟然偷袭!” 陈拾将花凝雪护于身后,道:“花凝雪!拿好阴卷,速速离开黄泉! 花凝雪忙念动剑诀,一转身,手中宝剑变为一道白光,绕住花凝雪。 “三七!快关门!” 王小鹿大喊一声,三七犹在发愣,此时闻言,忙挥袖关门,仍慢了一步,那花凝雪已踩了飞剑冲出孟婆庄的大门。 阿香对鬼差们大喊道:“速烧阴贴报与阿茶!贼人抢走阴卷,即刻发十万阴兵至黄泉,将其拿了!” 那陈拾便立于孟婆庄的门口,大声道:“诸位稍安,只需半个时辰,花凝雪便可将阴卷带出黄泉,在此之前,谁也出不去。” 阿香冷笑一声。“刚刚咱们没防备!现在,凭你?!” 陈拾闻言一笑,提起手中双剑,道:“此剑乃大荒山的桃木所制,专克阴人鬼差,诸位小心了。” 说罢将手中双剑一挥,那双剑又生出数把木剑,雀屏一般立于陈拾身后,蓄势待发。 在场鬼差皆严阵以待,将三七护于在中间。 第十八章 却说那花凝雪,孤身携了阴卷逃出孟婆庄,御剑飞于黄泉上空,身边罡风怒卷,昏天黑地,往上些,那乌云中又有电闪雷鸣,花凝雪虽焦急,却也飞不快,需防着雷击风卷,前功尽弃,只得小心翼翼。 但花凝雪脑中,孟婆那句话,挥之不去…… “长生说过我的眼睛像你……” 他为何这样说?难道…… 一走神,险些撞进一个风柱,千钧一发,花凝雪忙调转剑尖,险险避过风眼,方仔细定了心神,忽见脚下一个白影,立于黄沙之中。低头细看,那白影十分熟悉,花凝雪心头一跳。 想了片刻,乃念动剑诀,向那白影飞去。 原是那长生呆呆站在沙海之中,望向孟婆庄的方向,尘沙之中,目穷千里,唯一片茫茫。 忽闻师姐一声呼唤。 “长生——” 长生闻声抬头,便见花凝雪驾剑而来。 “师姐……” 花凝雪施施然落于长生面前,宛如天女下凡。 “师姐……我。” 看他有点惶恐,难怪,他今日违抗师命,偷偷进来黄泉。 毕竟,他一向听话。 花凝雪道:“长生,你今日该在峨眉等我!” 说完一笑,丽如春花。 长生见师姐冲着自己这一笑,有点诧异。 峨眉弟子数百人,花凝雪美貌出众,自然爱慕者众多,花凝雪皆视为粪土,目下无尘,虽与长生自小一起长大,心意互通,却实在难得对他笑一笑。 此时,花凝雪笑罢了,一双乌黑的瞳孔便定在长生面上。 黑白分明,分明在问,你为何在此?你为何不听话? 长生避开那视线,低头道:“我放心不下……你。” 自己听着都像假话。 幸好师姐并未追问,仍对他笑道:“阴卷拿到了。这下我长生不老,永葆青春……” 雪白的手中握着碧绿书简,在长生面前晃了晃。 她拿到阴卷了,那…… “你见到三七了吗?” 忍不住脱口而出。 “自然见到。” 长生孜孜追问:“她如何,她还好吗?她说了什么?” 花凝雪敛去笑容,沉吟片刻,方冷笑一声道:“你骗她至此,自己去问她,她还好吗!” 长生低头不语。 花凝雪心中冷笑,平日里嘴甜面软,紧要关头惯会沉默,你丫天秤座吧。 但她晓得分寸,此时,需先带他离了这黄泉,反正她与他,来日方长,一切日后再说。 便道:“莫要在此说了,师父会拖住他们一会儿,只怕阴兵即刻就到,我们快走。” 说罢递给长生一只手,眨眨眼睛,笑道:“此时风大,莫走失了,许你拉我的手。” 长生看那手,白腻如同羊脂,这许多年,他不知道多少次想握一握,师姐总是不许。 今日竟……可是…… 花凝雪催促道:“快呀!” 长生握住那手,他头回握住师姐的手,果然也像玉,一片滑腻冰凉。 如花似玉,说的是师姐呢! 三七……什么也不似,可是,世间唯有一个三七。 只得牵了师姐,回头前行。 花凝雪跟在长生身后。“长生,还未谢你,你为了我来这黄泉,委曲求全,也受了不少苦。” 她这话声调放的极软,她晓得,此时此刻,这个男人乱了心神,需得给他一点甜头。 长生却不回头,声音闷闷地道:“你既已勾去名字,还拿这阴卷做什么……” “此物大有用处,怎能归还?” 长生不语,握住她的手,却越来越用力。 花凝雪奋力抽出手。 二人站在原地,唯剩风声。 她受不住这难堪的沉默。 “长生,你想什么呢?” …… “你带我走去哪?” …… “我们回峨眉,是要飞的。” 二人站在原地,长生的肩膀颤抖着。 “你哭什么?” 这层面皮,撕掉算了。 长生方回过头,果然泪流满面。 “我是开心,你不用死了!我终于可以和你一起……” 花凝雪苦笑。 “你喜欢上那个孟婆了!” 你不说,我替你说罢。 长生忙分辨。“……我喜欢你数年,认识她才数月而已。” “但你幼时便见过她。” “只有一面,她急着吃我。” 花凝雪瞧着长生,瞧他急急剖白,心中一片茫茫。 他是对她剖白,亦或是对自己剖白? 何必。 那一句。 “你同她讲,她的眼睛很像我?” 是这句了,这是天机。 不该说出来的,但来不及了……天机一泄,句句决堤。 “你记得你何时喜欢上我?我初见你,你十一岁,每日独来独往,谁都不理。后来有一日,你我对坐吃饭,你瞧我瞧的痴了,饭都塞到鼻孔里,我问你瞧甚么,你说……我的眼睛,像极了你见过一个人,那个女人好可怕,她急着要吃你,但是,她的眼睛很好看。” 她的眼睛很好看。 你说,她的眼睛很像我。 “原来不是她像我,而是我像她……” 像么?其实一点也不像。 只是他心中有她,看谁都似她。 想起那孟婆说的,原是如此,是啊…… 这许多年,原是如此。 他甚至不是变了心,他的心里,从来也没有她。 “原来,你一直喜欢的都是她。” 她剖开这血淋淋现实,峨眉的许多年,青梅竹马,一笔勾销。 她输得彻彻底底,从里到外。 心口一阵绞痛,事到如今,她才知道,她有多喜欢他。 她是水瓶座啊,后知后觉至此……早知如此,该早让他拉一拉手,若阻止他来这黄泉……但,来不及了。 唯有再问一声。“长生,你还同我走吗?” 几近哀求。 但看他眼中仍带泪,双目却渐渐澄明,终于…… 水落石出,大局已定,一切无可挽回。 长生朝花凝雪伸出一只手:“你既已勾去名字,便将阴卷给我。” 这样绝情,何必恋战。 花凝雪道一声:“也罢。” 便将阴卷递给长生。 长生伸手拿过阴卷,低头查看。 想送回去?将功抵过?再与那孟婆成亲? “长生,我劝你别回去,你还不回阴卷。” 花凝雪说罢,二人头顶,黄泉上空,传来阵阵破空之声。 二人抬头望去,只见云层翻涌之中,数百名剑仙,疾如流星,掠过二人头顶。 长生急道:“为何有如此多的剑仙?” “盗取阴卷,事非小可,师父知道冥界必出阴兵阻拦,便邀了数个门派,一并夺取;今日是冥历焃鴠日,三百年一逢,生者可入黄泉,世上想求长生的人,今日都会来到这黄泉之内,若错过此日,再无机会……今日必有一场恶战。” 又是沉默。 花凝雪叹一声:“其实,是师父想要长生,他时间不多了。我从来没有什么恶疾,是师父利用你,做了这个局,你以为你是个骗子,其实你只是个棋子。” 把一切,都告诉他吧。 长生只瞧着花凝雪,花容月貌,如此陌生,仿佛从不认识她。 事世多么诡诈,他以为的,从不是他以为的;他为着师姐,才来到黄泉,不情不愿,再遇到一次三七;可是如今,他当真觉得,八百里黄沙,云飞云涌,美过峨眉的群山翠谷,美过人间万顷春风。 可她头上那是什么,闪闪发亮,丹凤回头…… 长生摸一摸自己的衣袋,空空如也。 偷了他的钗,戴去给另一个看,全为了伤她的心…… 女人…… 他对她,一点愧疚也无了。 他对花凝雪伸出手:“还我!” 花凝雪道:“阴卷已给你……” 她顿了顿,方明白过来,伸手拔下头上的钗,狠狠弃于沙土之中。 “我不过戴着玩玩罢了!” 她回过头,不再看他,挽回一点自尊。 他低头捡起那钗,擦掉钗上的尘土,珍重藏在怀中。 师姐有点不高兴?她哭了……兴许,自己是对她不起了…… 但,那又如何? 这个世间,他唯愿对得起一人,唯能对得起一人。 对得起一人,已是不易。 三七…… 此刻,他只想回到她身边,替她簪上这钗,与她行完大礼,天地为凭,证得一对夫妻…… 或许,还来得及。 忽觉一阵刺痛。 花凝雪手持利剑,剑,穿过了长生的胸口。 长生笑道:“师姐,你刺我一剑,心中可舒服些?这又伤不了我,你何必……” 花凝雪抽出剑刃,长生只觉一阵剧痛,然那衣衫之下的伤口,并无一滴血流出,破碎的衣衫下,可见伤口渐渐愈合。 花凝雪面带哀色,道:“我是提醒你,你本非人,你若回去,师父不会放过你,他只需轻轻一捏……” 那又如何…… 长生念动剑诀,凌空而起。 我见你便欢喜,我愿给你吃…… 今日,我便还了你,永生永世,永不分离。 第十九章 ? 孟婆庄内一片狼藉,陈拾一声惨叫,狠狠跌在地上。 老筋老骨,这下摔的不轻,口内呻吟不住。 再看那些鬼差,并未损兵折将,三七端然立于众鬼差前方,一手折断了数柄桃木剑,木屑飞溅。 “你莫伤这些阴兵鬼差,他们都是我的好友……”? 仍有憨态,却也十分威严。 阿香瞧了三七一眼,今日,她方有点孟婆的样子。心头欣慰,乃大声吆喝道:“阴兵即刻就到,这黄泉之内天罗地网,看那骚狐狸能逃到哪里去!” 又斜眼瞧了瘫在地上的陈拾,便对三七道:“这老儿心肠忒坏,你不一口吃了他,留着过年吗!?” 三七闻了此言,脖颈陡地伸长,呲出一口利刃,扑向陈拾。 陈拾忙护住头脸,向后爬去,口内只道:“且慢!且慢!” 阿香喝道:“莫与他废话!” 三七张开大口,两排利齿切向陈拾。 “三七!我是你生父啊!” 众人忽闻陈拾一声大喝,皆是一惊。 三七的利齿,贴着陈拾的面孔滑了过去。 太震惊了,六百年了,她不记得有个父亲。 如今这个老儿…… 她瞧着陈拾,陈拾一双眼瞪着她,也是一双大眼,或有几分相似? 便见那陈拾往后挪了挪,避开三七的利齿,口内大声道:“今日这场面,我于六百年前,亦曾历过一遭,冥界规矩,我一清二楚,唯孟婆出嫁之日,方可请出阴卷,我若不知,如何设今日之局?” 三七眨眨眼,呆呆聆听,不觉间,她的头缓缓坐回到自己的肩头之上。 “女儿啊!你今年六百岁,你母亲是上一任孟婆,名叫孟七,六百年前,我十九岁,误入黄泉,结识了你阿娘……” 言之凿凿,老眼还涌上两泡眼泪。 众人皆无语,这样狗血,不敢相信。 只得待他细细述说前情—— 六百年前,是东汉?实在记不清了。 十九岁的陈拾,在一个大风的日子,被一股旋风卷进了黄泉;沙海之中狂风呼啸,他不辨方向,跋涉了几个时辰,误打误撞,进来了这孟婆庄。 庄内无人,六百年前的光影沉沉,可那垂帘后,分明坐着一人,瞧不清楚。 “敢问,此乃何地……” 是想讨口水喝。 但没有回答。 少年意气,他攀上那巨大的桌子,伸手掀开了帘子。 是个少女,不,是个绝色少女。 这样惊艳,他从未想过,世间竟有如此美人? 她露出一个笑容,有少女的羞涩,嗔怪,可是挡不住的明艳。 他沉沦在这笑容里。 后来他知道,这里不是人间。 此地是黄泉,这绝色少女,是一个孟婆。 孟婆乃黄泉之主。 她叫孟七。 她在此等了好久,等着一个英俊少年,掀开她的帘子,掀开她的心。 这是一见钟情,亦或在劫难逃。 陈拾在孟婆庄住了一年,他们有了女儿,起名三七。 三七为拾,便是孟七爱的明证。 “你阿娘为你取名三七,又要我在黄泉与她厮守……成婚当日,她请了阴卷上来,要勾去我的名字。” 阿香疑惑道:“你的名字勾掉了?” 陈拾低下眼,似乎悔不当初。 “ 我当时害怕了……” 一切恍如今日。 年轻的陈拾,穿婚服,束金冠,手持朱笔,黑衣的鬼差捧着阴卷立于他的面前。 碧绿的阴卷之上,渐渐浮现出陈拾的名字。 只待他挥手勾去,他便是黄泉驸马,便可与孟七在这黄泉之内,不老不死,万古长春。 陈拾看向孟七,那日,她也穿了婚服,严妆宝饰,一样的美艳,甚至更美了几分。 可是,她失去了对他的诱惑。 是她的眼。她的眼中,对他的潺潺爱意,让他觉得无趣。 她不再是一个黄泉深处的神秘美人,她越来越像一个凡俗女子,一个一腔托付的妻。 楼上,传来一声婴儿的哭泣。 这哭声惊醒了他,他猛然醒悟,这是一个圈套啊…… 他难道真的要和她在一起,在这孟婆庄内?千年万载地……不老不死,永世的牢笼,有何趣味? 他方想起了人间,他的人间,有那么多的可爱女子,百媚千红…… “人间百媚千红,孟七再美,我亦不甘永世留在这黄泉……名字只勾掉了一半,我便落荒而逃。寿命得以延长,却终究难逃一死,我的时间快到了,我不想死,便派长生来骗你,请出阴卷……” 陈拾终于流下两行眼泪,十分悲痛,看三七似乎动容,又对三七叹道:“三七,你当真要弑父不成?” 阿香暗自握拳,担心地瞧一眼三七,一个难题丢给她,这憨货要如何收拾? 毕竟人家的家务事…… 但憨货回答得十分干脆。 “阿娘说过我没有父亲,阿娘说没有,你便不是!” 憨有憨的好,阿香几乎笑出声来,道:“不需你动手!我来!” 说罢挥舞狼牙棒,待要给这负心的老贼当头一棒。 那老贼却又大喝一声:“等等!” 废话真多,阿香飞身上前。“你死了再同我说吧!” 陈拾忙从袖中掏出一物,以手高举,口内喝道:“若伤我时,长生便灰飞烟灭!” 陈拾手中那物,原是个泥制小像,捏得十分精巧,与长生相貌仿佛,额尖也有一点朱砂。 阿香挥棒便砸:“我巴不得呢!” 陈拾躲不过,只得闭目就死,那棒却迟迟未曾落下! 听见阿香一声爆喝:“放开!” 方睁眼一瞧,果然那狼牙棒悬在自己头顶,被三七以双手牢牢握住。 阿香喝道:“放开!” “阿香!你莫伤了长生!” 果然如己所料,陈拾呵呵一笑,十分得意,便道:“长生非人,乃是我用一缕精气捏土化形,养出魂魄。此刻,我若毁了这泥人……” 威胁的意图十分明显。 阿香挥了挥棒子,纹丝不动,不敢太用力,她看见狼牙棒的刺已刺入三七的手掌。 她是孟婆,她没有血…… 可是,她会疼。 不敢用力,只得骂道:“这老货活成了精!坏透了!你还信他的话!” “他所言不虚……” 三七眼中的泪水渐渐涌上来,她又变回了原来那个三七,柔软可欺。 阿香不可置信地瞧一眼三七,她知道? 她知道。 “我今日在房内,看过阴卷了,我本想先行勾去长生的名字……” 是啊,她是孟婆,三界之内,唯她有这能耐…… 但她只看到一片碧绿,阴卷之内,没有长生的名字。 既然没有名字,便没有人生,没有人生,那,他便不是人。 她想了又想,想不透,他是妖?是仙?是三界中她未曾听说的什么物事? 她合上阴卷,心下却渐渐踏实。 他是什么都好,于她,他是长生,她喜欢的人,她的——如意郎君。 这一点,不会错。 可是……还是错了么? 那狼牙棒上的刺,刺痛了三七的手,她的手疼,心更疼。 还听到阿香骂她。“阴卷若丢了,你我都当不起!!” 唯有哭求。 “阿香!你就由了我吧!长生是我如意郎君!我不想他灰飞烟灭!” “憨货!阴卷若丢了,你我都当不起!” 但三七不肯放开手,死死护住陈拾。 护住陈拾手中,长生的小像。 护住她的,如意郎君—— 她活了六百年,未做过“对”的事,今日,错到底也罢了。 王小鹿忽然大喊一声。“三七!小心!” 三七一怔,浑身一凛。 一枚木剑,直直插入三七的胸口,三七被刺得后退几步,阿香忙撑住三七。 又有十数枚木剑从门外飞进孟婆庄,剑锋凌厉,阿香护住三七,挥棒打落数枚木剑。 仍有数名鬼差中招,惨叫连连,有几名被刺到要害,当场灰飞烟灭,鬼差阵脚大乱。 数名剑仙随剑攻入孟婆庄,手持木剑,来势汹汹,陈拾跳起,挥袖大喝:“阴阳簿就藏在这孟婆庄内!!将这些阴差干掉,找出阴阳簿,我们皆可长生!” 阿香骂道:“你这老贼!忒不要脸!” 但剑仙不断飞至,人多势众,个个凶神恶煞,阿香只得将三七扶至孟婆庄深处,率领鬼差上前迎敌。 三七忍住剧痛拔出胸口的木剑。 方抬起头,迎面却是长生的小像,握在陈拾的手中,只需轻轻一捏,便要粉身碎骨。 “你若是反抗,我便捏碎泥人。” 陈拾对三七露出了笑脸,父亲一般慈爱。 “再告诉你一件事,你道你为何愚笨如此?因为,你七窍精魂丢了一窍,是我,我逃走时,盗走了你一窍精魂,我用你的这窍精魂做出长生,所以,你一定会喜欢上他。” 三七看着那长生的小像。 原是如此—— 今日……这一波又一波的真相,措不及防。 见三七发呆,陈拾拾起地上三七抽出的木剑,再度刺入三七的身体。 一阵剧痛,三七站不住,痛得跪倒在地。 但心中豁然开朗。 他异香扑鼻,他诱惑蚀骨。 皆因他本是你的一窍精魂。 你爱他如同爱己—— 陈拾忽闻外头一阵乱嚷。“阴兵到了!阴兵到了!” 环视四周,庄内仍是剑仙人多势众,鬼差伤亡惨重,阿香勉力迎战,十分吃力,被几柄木剑逼到一边。 陈拾便指着三七喊道:“这是孟婆!先降服她!” 一个剑仙打翻一名鬼差,飞过一剑,从三七的身后,捅穿三七的身体。 王小鹿急得大喊三七,无计可施。 那阿香想赶过来,无奈被一众剑仙逼得无法脱身,且战且退,向三七方向挪动。 大局已定。 陈拾方笑道:“好女儿啊,为父先走一步了!” 说罢对三七挥挥手中泥像,以示警戒,随后御剑腾空,飞出孟婆庄去。 第二十章 三七被数名剑仙揪住头发按在地上,她方才知道,人间除了大河山花,还有一样东西,叫做恶。 三七的视线中,她熟悉的孟婆庄,一切都是横倒的。 满耳里灌的都是寻找阴阳卷的声音。 三七见到,她熬汤的大鼎已被击破,孟婆汤流了一地。 混战中,她的曼殊沙华被摔落在地,数双脚将其踩成花泥。 她还见到,数名鬼差被木剑刺到魂飞魄散。 王小鹿用牙咬住一名剑仙的肩膀,被甩落在地,补上一剑,再也去不得轮回。 阿香身上中了数剑,遍体鳞伤,仍苦战到底,被四人抵住,当胸刺入一柄木剑。 阿香最后喊一声三七,化作一段飞烟,消失无踪。 她看着这一切,六百年来,她珍视的一切,她的知己,她的同伴,她的花…… 都没了。 她本来拥有的不多,没想到这一切,也会顷刻消失。 她不过爱了一场,没想到,代价这样大。 无可挽回—— 三七的颈边横了一剑,她听到那些剑仙在喊。 孟婆! 孟婆!交出阴阳卷,不然立即将你的头切了下来! 她没有力气讲话,也没有力气反抗。 阿娘没有教过,人间竟有这样的恶。 至少,她保住了他…… 她的一窍精魂。 她的长生。 陈拾御剑盘桓在孟婆庄的上方,俯视着底下的战况。 孟婆庄外,喊杀声震天。数百名剑仙鬼差交战正酣,空中飞剑来去,陈拾飞得高,远离战局,十分安全,不由赞一声自己老谋深算。 一群蠢货。算算时辰,花凝雪应该已将阴卷带出黄泉,陈拾微微一笑,待要离开战场,忽然皱起眉头。 他见到下方飞过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,疾疾向孟婆庄飞去。 陈拾一愣,可不正是那长生? 怎么手中还握住一晃莹绿,定睛细查,可不是那阴卷! 怎会的?阴卷如何竟会在他手中? 难道花凝雪…… 此刻不及细想,眼看长生已飞至孟婆庄上空,陈拾恨得双目充血,骂一声蠢材! 一面驭剑下行,追赶长生,一面从怀中掏出长生的泥像来。 事到如今,你已无用,坏我长生,捏碎你——教你粉身碎骨。 陈拾于急速下降中,握紧泥人,待要用力,不知哪里飞来一把脱控的宝剑,来势汹汹,陈拾忙翻身闪避,那剑擦着手臂飞过,险险避过,手中的泥人却脱了手,飞速下落,坠入一片黄沙滚滚中,不见踪迹。 陈拾看了半晌,无可奈何,骂了两声,只得驭剑下行,飞向孟婆庄,再做打算。 长生急急奔入孟婆庄,只见一地惨况,庄内一片狼藉,鬼差已被悉数杀尽,数人围住三七,逼她交出阴阳簿。 长生愣了,透过人缝,只见三七倒在地上,双目紧闭。 心中一阵剧痛,眼中泪水急流下来,忙上前奋力推开众人,来到三七身边,他想抱住三七,但三七身上插满利剑,无从下手。 “三七!三七!我回来了!三七你醒醒,你是孟婆啊,你不会死啊!” 长生回头看向剑仙们,有熟识的,有未曾谋面的,此时都是一张面孔,一般禽兽。 长生指着众人大骂道:“你们一群人,乃是修行之人,自诩剑仙,名门正派!今日竟然进入黄泉,行这等强盗之事,竟如此伤害一个女人!” 一时无语,忽一人道:“她不是人,她是孟婆,她是个妖!” 又一人道:“小子你让开,外头阴兵已至,我们还要问她阴卷在哪!再挡在里头,连你一并杀了!” 长生拔出长剑,护在三七面前,一字一顿地道:“她是我妻子,我今日拼死护她!” 忽闻一声冷笑,一个熟识的剑仙道:“长生,骗她的可是你,不是我们。” 长生闻言一愣,可不,他和这些人有何分别。 长生看向三七,她双目紧闭,气息奄奄,这一天,她的大婚之日,她经历了什么。 她身上的痛,大概抵不过她心上的痛。 是他伤了她的心,他对她,原比这些剑仙狠一百倍。 长生摸摸三七的指尖,他回来了,可她动也不动,再不看他一眼。 悔不当初…… 忽有一人问道:“长生,你手里拿的什么。” 众人都看到了长生手里拿的阴卷,上面书了“阴卷”二字。 长生忙将阴卷藏于身后,一把剑刺入长生的身体,迅速拔出。 并无鲜血流出。 众人惊诧之中,只见那伤口迅速愈合,唯留一块破裂的衣襟。 长生持剑在手,道:“我也不是人……你们杀不死我!” 一剑仙笑道:“我们何须杀你?” 说罢挥剑一刺,数名剑仙将长生逼开三七身边,有二人对三七以剑相抵,又对长生喝道:“将那阴卷交出来,不然便杀了孟婆。” 长生道:“你们杀不死孟婆!” 那人冷笑一声,将一把剑直直地穿过三七的脖子。 “那便刺她一万剑。” 长生大喊一声:“别!” 又一人将剑缓缓刺入三七的身体。 长生扑通跪倒,将阴卷丢在地上。 众剑仙忙弃了三七,为首一人将那阴卷拾起,众人踢了长生数脚,扬长而去。 长生伏倒在地,看着倒在不远处的三七。 红妆华服,满身脏污,今日,她该嫁给他的。 他爬向三七,抱住他的新娘。 终于,孟婆庄内,又剩下他和她。 像那些朝夕相处的时日——再也回不来。 长生将三七抱在怀中,她再不嚷着吃他,再不拽住他的袖子,求他多呆一时。 好希望,她睁开眼,说一句,你好香啊…… 这个世上,谁是香的呢?全因你觉我香甜,我才香甜。 长生哭道:“三七!你是孟婆,他们杀不死你的!” 三七气息微弱,双目紧闭。 大错已成,如今或有一途,让三七满了七窍,大概仍可夺回阴卷。 “世上本无长生……三七,我乃你一缕精魂造就,今日,我还了你,满了七窍精魂,你才是一个真正的孟婆。” 长生下定决心,闭起双目,体内真气运行,解了五脏六腑,一片虚空,唯得一个身影。 你我本为一体,我还你一窍精魂,你我二人,方是永生永世,永不分离。 长生的身体发出一阵白光,渐渐空虚。 他自她中来,要回她中去。 但三七的手,缓缓握住长生的手。 长生低头察看,见三七双目微微张开,仍对着自己一笑。 “长生,你回来啦?” 顷刻五个白色光球冲出三七的身体,围绕着长生打转,伺机进入,长生只觉数股气脉冲入身体,于体内盘桓,五脏渐渐归窍,疑惑道:“三七,你做了什么?” 没有回答。 三七伸出手,最后一次摸了摸长生的面颊。 孟婆庄外,阴兵和剑仙们仍在乱阵中缠斗。 数名剑仙冲出孟婆庄,为首的手持阴卷,大喊一声:“阴卷已到手!我们快走——” 不妨头顶杀气忽至,一把飞剑刺入那剑仙身体。 一个白影鹰隼一般掠过,将那人手中阴卷抢夺在手中,转身飞去。 正是陈拾,众人待奋起直追,突闻一声巨吼,震动八百里黄泉。 陈拾叫声“不好”,催动剑诀,向黄泉上空疾速攀去。 在他身下,孟婆庄的屋顶轰然倒塌,钻出一条巨大白蛇,肋生双翅,头顶尚插着数枚宝剑,乃是三七原型,只见它伸长脖颈,巨口一张,似有一里之宽。 剑仙们不敢再战,纷纷调转剑刃,数百名剑仙驾起剑诀,奔向黄泉上方逃命。 白蛇张开大口,一声巨吼,黄泉之中雷鸣滚滚,剑仙纷纷应声从剑上掉落。 白蛇便将头一拧,脖颈探出十数里,将那些剑仙悉数吞入口中。 陈拾一手紧握阴卷,仍在向上攀飞,只闻得下面猩风阵阵,低头看去,只见一张巨口,獠牙交错,冲着他飞速而来,只得勉力上行,仍是快不过那张口。 陈拾大喊一声:“三七!放过我!我是你爹啊——” 这是他最后一声喊。 黄泉之中,众阴兵见那白蛇振翅高飞,吞没了空中最后的一个小白点。 白蛇于空中昂然回首,只见数百名身着黑衣的鬼差站在孟婆庄外,翘首以望,长生被压在阵前,白衣拂动,万倾黑海,一领白帆。 为首的鬼差便大声喊道:“孟婆三七!” 白蛇挥动双翅,缓缓降落于阵前,脖子动了一动,将那绿莹莹的阴卷吐于阵前。 那鬼差上前一步,拾起阴卷,白蛇的一双眼便看向长生。 那鬼差便指着长生喝道:“罪魁已伏,这厮欺骗孟婆,引来剑仙,抢夺阴卷,妄想长生,实无可赦。将其打入无间地牢,永世受苦,永世不得超生。” 长生看着已经化为白蛇的三七。 白蛇的一双眼漆黑如玉,殷殷瞧着自己。 仍是三七一双眼。 长生对住那双眼,低声道:“三七,若有下辈子,我再来寻你,不会再骗你。” 三七,你吃了我吧…… 白蛇对着长生张开巨口。 长生微笑,闭目就死。 这方是最好的结局……当真永生永世,永不分离。 长生只闻耳畔猩风阵阵,听到那为首的鬼差一声,忽觉自己一个身子被向上抛起,长生睁开眼,落于那白蛇的头颅之上。 白蛇吹起巨风,吹得阴兵七零八落,为首的鬼差由地上爬起,指住白蛇大喊:“孟婆三七!你意欲何为?!” 白蛇将巨大的身躯一扭,阴兵们被掀得如海浪翻涌,只得退后数步,眼见那白蛇将双翅一振,脖颈伸长,向空中攀去。 阴兵们抬尽了头,眼睁睁看那白蛇驮着长生飞出黄泉昏黯的云层。 云层之上,碧空如洗,白蛇如练,驮着白衣少年划过青空。 长生大声喊道:“三七?三七?” 长生的耳畔响起三七的声音:“长生,你坐稳,抓住我头上的剑。” 长生抓紧插在三七头上的宝剑,他耳边风声阵阵,头顶一道白光,那里,便是人间了。 风太大,吹得长生睁不开眼,唯有三七的话音响在耳畔。 “长生,今日你闯下大祸,冥界再无你容身之地,我送你出去,你莫再回来,你我二人就此别过。” 长生趴在三七的头顶,肝肠寸断。 那白光越来越近,光越来越强,长生睁不开眼。 “长生,你要好好的,我便开心!我要你永生不死,万载长生!你莫忘了我啊……我在黄泉,陪你长生——” 长生只喊得出一声三七。 三七将长颈一甩,长生被甩入那白光中。 长生的眼前,三七的身影渐渐消失。 三七的声音,仍在耳边回响。 我在黄泉,陪你长生—— 一千年后 前面便是黄泉了—— 我…… 我眼线怎么了? 丝*兰买的,不晕妆,八折,我是会员哦。 系好你的安全带,不要问东问西,我的工作很繁重的。 你舌头往回塞一塞好吗?什么年代了,煤气,电击,高楼,安定,满街跑的车,都可以用来自杀啊,还要上吊,怎么这样老套。 哎,原来你长的还可以啊,小姑娘,蛮好看。 你有没有男朋友啊? 我叫赵吏,是个灵魂摆渡人。 你失恋了?所以现在见到了我,也是一种缘分了。 你不喝孟婆汤?不喜欢榴莲味儿?我们有许多口味,任君挑选。 哦…… 不想忘记? 你不想忘记一个人? 憨货……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…… 黄泉里,曾经有个孟婆—— 她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孟婆…… 她也是个憨货。 她谈了一场恋爱。 后来…… 她死了。 —— 又一次,我讲起三七的故事,一千多年来,孜孜不倦。 因为我怕我忘记她。 一个人活过太久,很多事情便记不清了,因为每一天,你会见到很多人很多事,过去渐渐被现在覆盖,不知不觉间,便消失无踪。 三七死在我的怀中,我很难过,难过了很多年,并没有好一些。 我觉得我辜负她,我是不是曾经有一点喜欢她,我不知道。 她实在不是我的类型。 可不知道为什么,我一直觉得,我应该照顾好她的。 实在很悔恨,我早就,应该,娶了她的。 她会不会,便不会爱上长生? 可是,我想,她还是会的吧…… 这世上,唯一个情字,无可奈何。 故事的尾声,三七将长生送出黄泉,长生逃逸,阿茶震怒,号令三界,追杀长生。 我一回来冥府,便急急赶去孟婆庄。 那是一个黄昏,黄泉晚色,如金似焰,很美;可是,那不是我记忆中的孟婆庄,经过一场大战,只余颓垣遍地,惨不忍睹。我看到三七,她将五窍精魂都给了长生,自己只余一窍,半个身子都化成了蛇。鳞甲爬上了她的面孔,她生无可恋地趴在那团废墟上,不成人形。 将一张纸递给我。 “我不想再做孟婆了……” 声音嘶哑,不似人声。 我低头查看,上面写了八种眼泪,乃是孟婆汤的配方。 我掂着那方子,问她:“最后一味,孟婆的伤心泪,你要我们去哪里搞来?” “无所谓,最后一味只做调味之用,你们搞不到,便罢了。” 她勉力冲我笑笑,十分丑陋。 我劝她。“三七!此次冥界损兵折将,没有重罚你,已是天恩了!全因世上唯剩你一个孟婆,阿茶才特别开恩,允你在此继续熬汤!莫再生事!” “其实,谁都可以熬孟婆汤……” 我叹一声。“我走了些时日!便搞出这样大的事!早些娶了你便好了!” 她不看我,朝着远方笑了笑。 “我不嫁你,你不是我的如意郎君,我的如意郎君须得……须得……“ 她皱起眉头,勉力回想,许久,方摇了摇头。“我忘了……” 憨货三七,她长大了,却……成了这般模样。 我怒火攻心。“本就丢了一窍精魂,现在又将五窍给了人!只余一窍……你,你看看你,你都不成人形了!你且思过吧!” 看不得她这样凄惨,我想要回那个憨货三七。 那个会捏我胸的三七。 那个每日里缠着我,要我带她去人间的三七。 我想摸摸她的头,可我无力地垂下手。 她再也不会摸我的胸,也不会再让我摸她的头顶。 唯有拂袖而去。 但她喊住我。 “赵吏——” 我只得驻足听宣。 哪知她说:“赵吏……我很久没吃过东西,很饿。” 我冲她翻了个白眼。“待我有空,抓鬼给你吃罢。” “可否给我一点儿你的血?” 我虎起脸:“你还想吃我不成?” 三七发出嘶哑的笑声。 “一点足矣。” 我笑了,这个瞬间,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以前? 我将手递给她,故意摇头叹道:“我可是哪辈子欠了你……” 她伸出双手,枯柴一样的一双手,捧住我的手。 她将我的手在脸颊上贴了贴。 “赵吏,多谢你,一直照顾我。” 我笑笑,将我的匕首递给她。 我不该的…… 我看到她举起了匕首,在我的手上,划出一道血痕。 我的血……是金色的? 我的手心,冒出了金色的火焰。 …… 那一天,我呼唤三七的声音传遍了黄泉。 整个冥界,都听到我的惨呼。 三七躺在我的怀中,她的身躯,她的长发,她的手臂,渐渐成灰,我眼睁睁,无计可施。 我流不出眼泪。 她说:“赵吏,你替我向阿茶捎句话,我今日以死谢罪,求冥界不再追杀长生——” 我点点头,再问她一句。 “值得吗?” 她抬眼,看向黄泉的天空。 那上面,便是人间了。 她看着人间笑了一笑。 “值得。” 晚风吹来,吹起了我的衣襟。 吹散我怀中的灰烬。 吹出八百里黄泉—— 南风知我意,吹梦到西洲。 我想,三七,终于去了人间吧……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